刘文彬把装饺子的瓷盆放在桌上,看着还僵在门口、眼圈发红、手足无措的二贵,咧嘴笑了笑:
“二贵啊,别杵着了。大伙儿心里都惦记着你呢。
过年嘛,图的就是个团圆热闹。你守着这大棚,给咱出力,咱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不是?”
刘中强和刘胜利也笑嘻嘻地挤进来,把菜盆放好。
看着二贵那副样子,打趣道:“二贵,咋?不欢迎俺们啊?看你这架势,要哭鼻子?”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戳破了二贵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猛地吸了下鼻子,那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响亮。他慌忙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墙角假装拿凳子,哑着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掩盖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谁……谁哭了!……你们这帮人……告诉你们了,今晚我值班,你们不用来……”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喉咙里。
他背对着大家,胡乱地在找着啥,其实什么也没找,只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把那股汹涌澎湃的酸楚和滚烫的暖意强压下去。
粗糙的手指紧紧抠着墙角木头刺,微微发抖。
红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情绪变化,它不再围着饭菜打转,而是走到二贵脚边,仰起头,用湿润的鼻子轻轻拱了拱主人微微颤抖的手。
“我们团圆,留你自己在这过年?”
牛翠花的声音带着笑意,“今晚,大伙都陪你在这过年!东西都带来了!够咱几个吃了!赶紧的,把你这破桌子收拾收拾,碗筷够不够?不够用盆!”
刘胜利已经大大咧咧地动手了,他把二贵那盆炖豆腐往边上推了推,把自己那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摆在最当中,又把牛翠花的丸子、刘中强的粉条炖白菜、刘文彬带来的饺子都一一摆开。
小小的方桌瞬间被各色菜肴挤得满满当当,香气四溢,热气腾腾,与刚才二贵一个人面对的那盆寡淡豆腐形成了刺眼又温暖的对比。
“就是,二贵,别忙活了,快坐下!”
刘建仁把那个粗瓷酒坛子放到地上,拍开泥封,一股清甜的米酒香飘了出来,比二贵的白酒柔和得多。
“尝尝我自己酿的米酒,甜着呢!”
小屋里的气氛彻底活络起来。
电灯昏黄的光晕下,几张粗糙朴实的脸被热气熏得发红。
刘胜利不知从哪摸出几个大小不一、豁口不齐的粗瓷碗,用暖壶里的热水胡乱冲了冲,摆了一圈。
牛翠花麻利地分着筷子。
二贵终于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把那股湿意逼退。
他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窘迫、感动和一种近乎于傻笑的表情。
他搓着手,看着那张被堆得满满当当、冒着腾腾热气的桌子,看着围在桌边、等着他坐下的众人,看着红狼也兴奋地摇着尾巴蹲在他脚边。
刚才那蚀骨的孤独和冰冷,被这突如其来的、结结实实的温暖驱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口那团越来越烫、越来越满的东西,涨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都……都坐,坐……”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有点发颤。
他拉过那条倒地的瘸腿板凳,扶着刘建仁先坐下,自己也挨着炕沿坐下,红狼立刻紧贴着他的腿趴下。
小小的方桌旁,挤挤挨挨地围坐了几个人。
刘胜利给每个碗里都倒上了米酒,清亮的液体在碗里晃荡。
“来!” 刘胜利端起碗,声音洪亮,盖过了屋外零星的鞭炮声,
“今儿是八七年大年三十!咱几个,陪着咱们的种菜能手刘二贵同志,就在这蒜黄大棚边上,一起守岁过年!
图个啥?图的就是这份情谊!图的就是咱人心齐!二贵,别耷拉着脑袋,抬起头来!这杯酒,咱先敬这大棚里的好蒜黄,来年继续卖个好价钱!干!”
“干!”
“干杯!”
“好!”
众人纷纷端起碗,七嘴八舌地应和着,脸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
昏黄的灯光下,几只粗糙的、带着劳作痕迹的大碗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二贵端起自己面前那碗米酒,冰凉的碗壁此刻在他掌心却感觉那么温暖。
他看着碗里清亮的酒液,又抬起头,环视着身边这一张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甚至有些晃眼的脸庞——刘胜利的豪爽,牛翠花的泼辣,刘文彬的温和……
他们挤在这小小的、简陋的看护棚里,带来的不仅仅是丰盛的菜肴和香甜的米酒,更是将他从冰冷孤寂的深渊里一把拉出来的、滚烫的人间烟火气。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谢谢他们。
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股汹涌的热流,再次直冲眼底。
俗话说,吃饱喝足不想家。
他猛地低下头,把脸几乎埋进了碗里,借着这个动作,用力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浓烈的米酒香气和翻腾的情绪一起吸进肺腑。
再抬起头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红得厉害,嘴角却咧开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带着湿意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像冰封的河面骤然被春阳晒裂。
他举起碗,仰起脖子,将碗里那甜中带辣、暖意融融的米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一路烧灼下去,这一次,却不再是孤独的冰冷,而是从五脏六腑里升腾起来的、足以抵御一切严寒的滚烫。
屋外,不知谁家又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响骤然炸开,热烈而持久,仿佛在为这小屋里重新点燃的年味和情谊欢呼喝彩。
绚丽的烟花光芒透过旧报纸的缝隙,在挤满人的小屋墙壁上投下短暂却异常明亮的光斑,映照着每一张朴实的笑脸,也映照着刘二贵那终于不再孤单的、微微湿润的眼睛。
红狼满足地趴在他脚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没有二贵,就没有今年这个肥年,这杯,都听我的,敬二贵!”
刘建仁说完,这一口干掉了碗里的酒。
“敬你,二贵!”
“俺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