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棚那简陋的木门被挤得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艰难地、几乎是贴着人群蹭了过来,最后实在开不动了,歪歪斜斜地停在离大棚还有几十米远的土坡上。
车门打开,赵老板急匆匆地钻了出来,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更体面的呢子大衣,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可脸上的表情却和这精心打扮格格不入——那是混杂着焦虑、懊悔和一丝强装的镇定。
他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乌泱泱的人群,鼎沸的人声,空气中弥漫着菜贩子特有的汗味、烟草味和一种急切的、近乎疯狂的气息。
他踮起脚,试图看清棚门口的情况,视线却被攒动的人头挡得严严实实。他听到了不断报出的高价——“一块六!”“一块七!”每一声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口上。
一股寒意,比棚外的寒风更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他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几天前,他是高高在上的“赵老板”,是施舍者,八毛钱他觉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可现在……他成了挤在人群外围、连棚门都摸不着的后来者!
那个被他甩手丢下、骂作“犟种”的刘二贵,成了被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妈的,早知道……早知道那天就该咬咬牙,一块五就一块五!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小张那天的话:“牌子……真改成一块五了。”
当时他还嘲笑人家死鸭子嘴硬,现在才知道,小丑竟是他自己!
“让开!都让开点!”赵老板的助手小张奋力想拨开人群,给老板开条路,可根本无济于事。
有人不耐烦地推搡:“挤什么挤!后面排队去!”
赵老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崩了。
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带着嘲讽,臊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他下意识地想掏烟,手伸进口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烟盒在车上。完了,全完了!
他当初甩手走人时那股子狠劲和笃定,此刻化成了泡影,只剩下满心的恐慌:这么多人抢,那点蒜黄还能轮得到他吗?就算轮到了,一块五?
现在这架势,一块五还能拿得下来吗?他急得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冰凉。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赵老板心慌意乱,刘胜利等人手忙脚乱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一阵更响亮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这次来的,可不是拉菜的车。
一辆车身上喷着“县电视台”字样的白色面包车,还有一辆印着《清河日报》社标的小轿车,卷着尘土,鸣着喇叭,硬生生在人群外围挤开了一条缝,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扛着笨重摄像机的记者、拿着话筒的主持人、挎着照相机的摄影记者,鱼贯而出。这阵仗,让喧闹的菜贩子们都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好奇地张望。
“请问哪位是刘二贵同志?”
一个穿着得体、声音洪亮的女主持人,在摄像机的镜头下,快步走向混乱的中心,目光扫视着众人。
她身后,照相机的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记录下这混乱而具有冲击力的场景。
这一下,棚门口彻底炸了!
不过炸的不是菜贩子,是牛翠花他们!
“我的娘哎!电视台!报社!他们怎么也来了。。。”
牛翠花手里的笤帚“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慌得直往刘文彬身后躲,仿佛那摄像机是吃人的怪兽。
“照……照相了!快!快整整衣裳!”刘胜利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想去捋他那没几根鸡窝似的头发。
刘中强更是懵了,他哪见过这阵仗,结结巴巴地对记者说:“同……同志,二贵……二贵他……他去镇上了,还没回……”
记者们的出现,像在滚油里又泼了一瓢凉水——短暂寂静后,是更大的沸腾!
“记者同志!采访采访俺!俺是第一个到的!”
“看看!这蒜黄多水灵!一块五良心价啊!”
“听说前几天有人给八毛,这不是想屁吃嘛!”
菜贩子们瞬间明白了,这是露脸的好机会!
争先恐后地往镜头前凑,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有的还不忘踩上赵老板一脚。
赵老板远远看着那闪烁的镜头和伸向人群的话筒,听着那些指向他的议论,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眼前发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丢人丢到全县人民面前了!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呢子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想挡住脸,脚步悄悄往后挪,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
什么蒜黄,什么生意,此刻都被巨大的羞耻和恐慌淹没了。
他只想逃。
记者们哪能放过这戏剧性的一幕?主持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大家安静一下!大家的心情我们理解!我们想了解的是,在普遍菜价上涨的背景下,大槐树村的蒜黄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采购商?
那位‘有骨气’的刘二贵同志在哪里?
他当初顶住压力坚持价格的决策过程是怎样的?这背后有没有什么故事?”
她的话筒,首先对准了手足无措的刘胜利,“这位同志,您是村里的负责人吗?能跟我们说说情况吗?”
刘胜利看着怼到眼前的话筒和黑洞洞的镜头,舌头彻底打了结,脸憋得通红:“俺……俺……俺不是……二贵……他……他……”
就在这混乱不堪、刘胜利等人快要招架不住,赵老板恨不得遁地而逃,记者们急切寻找主角的时刻,一个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在人群外围响起:
“记者同志,我是刘二贵。”
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唰地一下分开一条道。
只见刘二贵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刚好赶了回来。
他脸上带着长途骑行的红晕和寒气,棉袄敞着怀,额头上冒着热气,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利索地跳下车,把车往旁边一靠,分开人群,大步走到记者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