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流淌在长长的橡木餐桌上,驱散了新居夜晚的清冷。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油漆和尘土的味道,但此刻已被浓郁的,带着焦糖色泽的烤鸡香气,炖煮蔬菜的温润甜香,以及一种奇特的,混合着香料与清新草木的气息所覆盖。搬家后的第一顿晚饭,掌勺的竟是敖别与卓雷。
理查德坐在长桌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敖别给所有人倒的清茶,茶水还滚烫,不能入口。
下午在门厅那场崩溃的余韵还在身体里隐隐作痛,他被抽干了力气,但此刻围坐在桌边的,放轻的交谈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奇异地形成了一种柔和的包裹感,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指节还有些泛白。
“开饭喽!”爱德华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他率先拿起沉重的餐刀,迫不及待地指向餐桌中央那只烤得金黄,表皮滋滋冒油,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整鸡——旁边还躺着一只同样金黄但边缘明显带着深褐色焦痕的可怜兄弟。“理查德,尝尝卓雷大哥的秘制烤鸡,还有……呃,焦香风味吐司也很有特色。”他试图活跃气氛。
班尼立刻配合地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叉了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鸡胸肉放到自己盘子里,又飞快地给旁边的亨利也叉了一块。亨利沉默地拿起叉子,目光扫过餐桌——除了烤鸡和一堆卖相惊人的“吐司块”,还有一大盆炖得软烂,汤汁浓郁的根茎蔬菜,几碟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以及一锅热气腾腾,米粒晶莹的米饭。东西方风格混杂,却透着一股笨拙的诚意。
敖别坐在理查德斜对面,面前只有一杯清茶。他姿态优雅,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理查德低垂的头上,但也并未停留太久。
卓雷坐在敖别下首,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两个人的位置。他面前堆着小山般的食物,那只覆盖着暗色手套的巨手正拿起勺子。就在勺尖即将碰到炖菜时,他似乎才想起自己忘了摘面具,动作顿住了。
那只大手自然抬起,伸向自己脸上那张狰狞华丽的面具。
好奇心驱使,所有人的动作都下意识地停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卓雷的手上,连心不在焉的理查德也抬起了头。
面具的下半部分被轻轻摘了下来,发出细微的金属搭扣弹开的“咔哒”声。
空气瞬间凝固了。
灯光清晰地照亮了面具下的下半张脸——那绝不仅仅是“丑陋”或“有缺陷”所能形容。一条巨大,扭曲,如同被巨斧劈开后又粗暴缝合的裂痕,自下唇中央一路撕裂开,无情地贯穿了整个下巴,一直延伸至脖颈根部,消失在粗布衣领之下。裂痕边缘的皮肤呈现出深红与暗紫交织的瘢痕,肌肉纹理怪异地外翻着。这使得他的下唇无法完全闭合,露出一部分森白的下牙床。他的嘴部畸形得如同传说中的山魈,狰狞可怖,完全破坏了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挡后可能存在的任何想象空间。
班尼倒吸一口凉气,琥珀色的眼睛瞪圆,手里的叉子“哐当”一声掉在盘子里。爱德华张着嘴,连他标志性的调侃都卡在了喉咙里,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掩饰的不适。亨利握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眉头紧紧锁起。
只有敖别,神情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卓雷面具下的可怖面容在他看来无比正常,他甚至拿起茶壶,从容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丽绝伦的美貌。
沉默笼罩了餐桌上的每一个人。
卓雷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死寂,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他轻轻将半块面具放在一边,然后用那只摘面具的手拿起勺子,稳稳地舀了一大勺炖菜和米饭,动作熟练地送向自己那狰狞裂开的嘴边。食物顺利地消失在缝隙里,他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惊的平静。
“卓雷先天如此,”敖别清泠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向自己的“长子”,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避讳,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坦然:“襁褓中被弃于河沟,气息奄奄,是比他更大的流浪儿发现了他,带回去养大。”他的目光转向众人,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然后我收养了他。”
卓雷停下了咀嚼,眼睛透过面具的眼孔看向敖别,里面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全然的信任和被提及过往的淡然。
“大神开天地,造万物前,天地本就是一团无定型的混沌。”敖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简单到极致的通透:“生命脱胎于混沌,无论长成何种形态都是造化。世人常因皮囊而生爱慕,生鄙弃,却忘了,皮下的红肉白骨远不及心灵的本色更能代表一个人。”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卓雷肌肉虬结的手臂,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孩子:“卓雷便是如此。他坦然,不避不藏,不怨不艾。哪怕抛去他其他的美德,单这份坦然,就胜过无数皮相光鲜,内里却怯懦畏缩之辈。”
卓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认同的“嗯”,甚至微微侧过脸,将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更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那狰狞的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艰难,却又无比真实的,裂至耳根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自嘲,没有悲苦,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豁达和接受。
理查德呆呆地看着卓雷脸上那道巨大的裂痕,看着那裂痕边缘扭曲的肌肉随着咀嚼而牵动,看着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里平静无波的光芒。下午亚伦那些话语再次在他脑海里翻腾——“你他妈根本就是被自己心里的烂泥淹得快窒息了。”“你明明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
比起卓雷这具饱受天罚,承受世人异样目光却依旧能坦然挺立的躯体,自己那颗被过去轻易击垮,千疮百孔,连回应一份兄弟情谊都显得狼狈不堪的心,又算得了什么?
卓雷的伤痕在脸上,他的在心上。一个坦荡示人,一个却深埋于内,化脓溃烂,不敢示人。卓雷的豁达映照着他的怯懦,卓雷的坚韧反衬着他的脆弱。
“畸形……”理查德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餐桌上刚刚因敖别话语而有所松动的氛围,“……真正畸形的……是我这颗心吧?”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却只牵动了一片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