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选营的木栅栏刚立稳三天,就成了乱世里最浓缩的戏台。清晨的石灰味还没散,登记桌前就排起了长队,难民们攥着仅有的家当,有的是半块磨破的镰刀,有的是装着草药的小布包,有的只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眼神里藏着最后的希望。
李文书坐在登记桌后,面前摆着“技能名册”,手里握着毛笔,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落下。他对面站着王家小子,十七八岁,个子高却瘦得脱了形,怀里抱着个破旧的锄头,身后跟着头发花白的爹娘,老两口的腰弯得像弓,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儿子准备的干饼。
“会种地?”李文书问,声音没什么起伏。王家小子连忙点头,把锄头递过去:“会!俺家在河南种了十亩地,犁地、插秧、收割,啥都会!俺还能扛活,工坊里的重活也能干!”
李文书翻开名册,在“青壮劳力”栏下画了个勾,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爹娘:“你爹娘会什么?”
王家小子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俺爹腿有疾,俺娘只会洗衣做饭……官爷,求您通融通融,把俺爹娘也带上吧!俺能多干活,少吃粮!”
老母亲也跟着跪下,枯瘦的手抓住李文书的衣角:“官爷,俺们老两口不费粮,就给孩子洗洗衣、做做饭,求您了!”
李文书把笔放下,站起身,避开老人的手,语气硬得像石头:“规矩是刘大人定的,只收青壮、工匠、郎中、文人,及其直系亲属,直系亲属也得是能做事的,老弱病残,不收。”
“可他们是俺爹娘啊!”王家小子急得哭了,“俺要是进去了,他们留在这儿,迟早饿死!”
“要么你进去,要么你留下陪他们,自己选。”李文书转过头,不再看他们,这三天,他见了太多这样的场景,心软一次,后面就会有无数人来求,规矩就会乱。
王家老父亲拉了拉儿子的衣角,声音沙哑:“娃,你进去,好好活,别管俺们。俺们往南走,总能找到活路。”说着,把布包塞到儿子手里,里面的干饼硬得硌手,“这是俺们省下来的,你带着,饿了就吃。”
王家小子捧着布包,眼泪砸在锄头上,“扑通”跪在地上,给爹娘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出了血:“爹!娘!俺进去后一定好好干活,等俺攒了粮,就来找你们!”
老两口别过头,抹着眼泪,却不敢再看儿子。李文书在名册上写下王家小子的名字,让他跟着士兵去消毒区。王家小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爹娘的身影在难民堆里越来越小,像两株快要枯萎的草。
登记桌的另一头,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戏码。张铁匠拄着一根木棍,慢慢挪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他打了一辈子铁的工具,一把磨得发亮的小锤,几个大小不一的凿子,还有一块被锤得光滑的铁块。
“官爷,俺是铁匠,打了三十年铁,能打犁、打铳,还能修兵器。”张铁匠的声音有些颤,他的腿是在逃荒路上被流寇打断的,只能拄着棍走,“俺这手,还能干活,求您给个机会。”
李文书接过铁盒,打开一看,小锤的锤头布满细密的纹路,是常年打铁磨出来的;铁块上还留着锤印,规整有力。他抬头看了看张铁匠的手,掌心的老茧厚得能磨破布,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变形。
“会打铳?”李文书眼睛亮了,军工坊正缺熟练铁匠。
“会!”张铁匠连忙点头,“以前在洛阳的铁铺,给官府打过鸟铳,知道怎么锻打铳管,怎么钻孔,绝不会炸膛!”
李文书没再多问,在“熟练工匠”栏下重重画了个红圈,还特意标了“优先”:“你,还有你的家人,都能进去。现在就去消毒,等下有人带你去工坊区。”
张铁匠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官爷,您说……俺能进去?俺家人也能?”他的老伴和小孙子就站在身后,小孙子手里抱着个铁环,是张铁匠用边角料打的。
“能。”李文书点头,“你是熟练铁匠,万山需要你。”
张铁匠突然就哭了,老泪纵横,他拄着棍,对着登记桌深深鞠了一躬,又拉着小孙子跪下磕头:“谢谢官爷!谢谢刘大人!俺一定好好打铁,给万山打最好的铳,最好的犁!”
小孙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爷爷磕头,手里的铁环“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李文书脚边。李文书弯腰捡起来,递给小孙子,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进去后,好好跟着你爷爷学手艺。”
遴选营里,这样的悲欢时刻都在上演。
东边,一个识字的账房先生被选中,他的妻子因为会织布,也被允许入境,夫妻俩抱着账本和织布梭,脸上满是庆幸;西边,一个年轻媳妇因为只会缝补,没被选中,她的丈夫是青壮,被选上了,两人隔着木栅栏哭着告别,丈夫说“等俺站稳了,就想办法接你”,妻子说“你好好活,俺等你”。
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有的难民想浑水摸鱼,假装会打铁,却连锤子都握不稳,被士兵识破,灰溜溜地退回去;有的老郎中,虽然年纪大,却能准确说出几种草药的功效,被医馆的人接走,临走时还不忘给身边的难民诊脉,留下几句医嘱。
李文书一直忙到夕阳西下,名册上记了整整五十六个名字,都是按规矩选出来的——没有一个老弱,没有一个闲人。他合上名册,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头望向安置区,那里挤满了没被选中的难民,有的在啃杂粮,有的在低声哭,有的只是坐在地上,望着遴选营的方向,眼神空洞。
一个士兵走过来,递给他一碗热水:“李文书,今天又拒了不少人吧?”
李文书接过水,喝了一口,热水下肚,却没暖透心里的凉:“规矩就是规矩,要是破了,万山就完了。”
夕阳把遴选营的木栅栏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冰冷的界限,把“能活”和“难活”分开。栅栏内,被选中的人跟着士兵往主城走,脚步轻快;栅栏外,没被选中的人蜷缩在地上,等待明天的杂粮,或者往南的未知路途。
这就是乱世里的遴选营,没有温情,只有规则;没有圆满,只有取舍。每一个被选中的名字背后,都可能藏着一家人的分离;每一个被拒的身影背后,都可能是一场无声的消亡。而李文书和那些官员,只能握着规矩这把冰冷的尺子,在悲欢离合里,丈量着万山的生存之路——这条路,残酷,却也是唯一能走下去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