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堡哨卡的天还没亮透,第一道防线外就响起了密密麻麻的呜咽声。王栓柱握着铳站在拒马后,揉了揉眼睛,猛地僵在原地,昨天还只有几百人的难民,一夜之间竟聚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像涨潮的海水,从山道那头漫过来,把两里地外的空场地填得满满当当。
风里裹着一股酸腐的臭味,混杂着哭声、咳嗽声、孩子的啼哭声,飘进哨卡。王栓柱踮起脚望过去,能看到难民们蜷缩在地上,有的裹着破烂的草席,有的连草席都没有,就直接躺在冰冷的泥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靠着岩石,胸口剧烈起伏,每咳一声,嘴角就溢出一点血丝,身边连个扶他的人都没有;不远处,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的脸肿得发亮,嘴唇干裂起皮,女人正把自己的衣角凑到孩子嘴边,孩子却连啃咬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微弱地哼着。
“水……给点水……”几个难民看到哨卡的士兵,挣扎着爬过来,手抓着拒马的木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们的手背上布满冻疮和裂口,有的还沾着泥和血,看起来像干枯的树皮。王栓柱的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水囊,却被身边的哨长按住:“不能给!给了一个,所有人都会冲过来,防线就破了!”
哨长的声音也发紧。昨天民政堂送来的五十斤杂粮,不到半天就分完了,今天连一口热水都凑不齐。难民越聚越多,至少有五千人,而哨卡的士兵只有三十个,就算举着铳,也挡不住这么多人的冲击。
太阳慢慢升起,气温却没升多少。难民们开始躁动起来,有人带头往拒马这边挤,后面的人跟着往前涌,拒马被挤得“咯吱”作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要一口吃的!”“万山不是能活命吗?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喊声越来越大,有的难民情绪激动,开始用石头砸拒马,木杆上很快就布满了凹痕。
王栓柱的手开始发抖。他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挤在人群最前面,差点被踩在脚下,幸好被一个中年男人拉了一把。小男孩的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吓人,直直地盯着哨卡里的士兵,像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栓柱想起自己留在主城的儿子,也是这么大,每天能喝上热粥,能在公学里读书,而眼前的孩子,却可能下一秒就饿死、冻死。
“都退后!再往前,我们就开枪了!”哨长扯着嗓子喊,举起了铳。难民们的动作顿了顿,却没人退后,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与其饿死在外面,不如拼一把冲进万山。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难民抬着一个女人跑过来,女人怀里抱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婴儿浑身发紫,已经没了哭声。“快!救救孩子!”抬着的人嘶吼着,声音里满是绝望。可没等靠近拒马,女人就瘫倒在地,怀里的婴儿滚落在泥地里,一动不动。
王栓柱的眼睛红了。他放下铳,想冲出去,却被哨长死死拉住:“你疯了!你出去一个,他们就会把你撕碎!”王栓柱挣扎着,却看到更多的人倒下,有的是饿晕的,有的是咳嗽不止的,还有的不知道是死是活,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很快就被后面的难民踩过去,连个身影都看不清。
疫病已经开始滋生了。昨天就有几个难民发烧、呕吐,今天早上,哨卡的杂役发现,防线外的角落里,多了三具尸体,是夜里冻死的,被草草盖了层薄土,臭味就是从那里飘来的。王栓柱甚至能看到,有的难民眼睛发红,嘴角流着涎水,显然是染了病,却还在往前挤。
“造孽啊……”一个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别过头不敢再看。他才十六岁,去年刚加入战兵,从没见过这么惨的景象,以前打仗,面对的是敌人,可现在面对的,是一群手无寸铁、只想活命的百姓。
消息传到主城时,陈远正带着人往粮仓运粮。听到哨卡的急报,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快马往鹰嘴堡赶。刚到哨卡附近,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难民像蚂蚁一样聚集在防线外,哭声、喊声震天,地上到处是破烂的衣物、发霉的食物,还有横七竖八的人,有的在呻吟,有的在挣扎,简直像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
“陈大人!快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要么防线被冲垮,要么疫病传进来!”哨长看到陈远,像看到了救星,连忙跑过来。陈远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些难民,脸色苍白。他想起自己刚到万山时,也是流民,可那时的流民,至少还有力气逃,而眼前的这些人,已经快被折磨得没了人形。
“先隔离!”陈远猛地回过神,声音有些沙哑,“让医馆的人来,把生病的难民隔离开,挖个临时的隔离区,撒上石灰;再调两百斤杂粮和十桶沸水过来,分批次给,不能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告诉难民,万山会给他们一口吃的,但不能进防线,等我们找到安置的地方,再做安排!先稳住他们,别让他们冲进来!”
医馆的郎中很快就到了,带着学徒和石灰、草药,在防线外两丈远的地方,用木杆围出一个隔离区,把发烧、咳嗽的难民扶进去。杂粮和沸水也运来了,士兵们排成一队,用勺子给难民分粥,每个成年人一勺,孩子半勺,秩序慢慢好了一些,可呜咽声还是没停,这点粥根本不够他们果腹。
王栓柱站在拒马后,看着郎中给生病的老人喂药,看着士兵给孩子分粥,心里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难民还在往这边来,粮食和药品很快就会用完,而万山能接纳的,只有那些有技能的人,剩下的人,还是要被挡在外面。
夕阳西下时,难民们大多躺在地上,没了力气骚动。风里的哭声小了些,却多了几分死寂。王栓柱望着那些蜷缩在泥地里的身影,突然觉得手里的铳重得像块铁。他以前觉得,当兵是为了保护万山的百姓,可现在,却要把另一群百姓挡在门外,看着他们受苦,这种无力感,比打仗时还要难受。
陈远站在哨卡的高台上,望着远处的难民潮,脸色凝重。他知道,这场人潮的冲击,不仅是对防线的考验,更是对万山的人道考验。如果处理不好,要么疫病传入万山,要么激起民变,而万山,刚从明廷的威胁中喘了口气,又要面对这样一场残酷的危机。
夜色渐深,哨卡的灯火亮了起来,却照不亮难民们绝望的脸。王栓柱和士兵们依旧站在拒马后,警惕地盯着前方,只是他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重和迷茫,在这乱世里,守住一道防线容易,可守住人心,守住那点仅存的人道,却难如登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