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多尔的神躯崩毁之后,鲜红的使徒之心重归于尤恩的胸腔之中。他再次感到了心脏的跳动,这是复活的象征。
大口喘气之后,尤恩勉强地站了起来,向前走去,他想再确认一下敌人是否彻底死透了。
“这场不像样的闹剧,真是太失败了……”奥莱蒂娅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目视这满目疮痍的战场。她现在的身躯明显还处在被占据的状态。
果然,还没死透。
尤恩颤颤巍巍地拔出手枪,艰难瞄准奥莱蒂娅的头。
“你不需要再攻击我了,我是安森。”她摇了摇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我的父亲、或者说是兄弟、又或者是本人的幻象,他究竟是怎么思考的。”
“嫉妒就是这么一回事。穷人嫉妒拥有大量钱财的富商,富商嫉妒有权有势的领主,领主嫉妒能够指挥贵族的国王。而国王嫉妒众人皆需低头膜拜的神。我们因嫉妒而付出行动,那便是我们的源动力。”
“他曾嫉妒他的胞弟曾拥有的一切。使徒的身份、领袖的威望、众人的爱戴,乃至成为神的资质……”安森解释道,“但这一切,他渐渐都获得了。为什么他还不能满足?”
“老实说,我曾代行他的意志,所以能多少理解一些他的思维模式。当自称为他的我,在听到另一个世界也有魔金属制造的古城之时,实际上是有些开心的。为什么?这代表那个善良的弟弟也实行了这种为登神而献上大量祭品的邪恶仪式。”
“但最后他却又发觉,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是时空的回环。所以,另一个世界上的古城,本质上也是他的杰作——他遗留下来的邪恶遗物。”
“如若按照剧本行事,那么登神的仪式就理所应当地会失败。可为什么他依旧想要这样做?也许他在寻找的只是一个答案。而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他嫉妒弟弟所拥有之物,其实是他的善良。他的弟弟可以不求任何回报地帮助他人,因而被人推举为王。”安森遗憾地说,“但是,他,他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无法做出所谓的善举。他被人敬畏,却不被爱戴,于是他日渐变得冷酷、残暴。”
“我行刺的理由,正是他心中没有爱。我想此事不能以恨解释。现在也是时候了,我会为他补完所谓的爱。”
他蹲了下来,奥莱蒂娅和已然失去生机的维洛耶的躯体发出蓝光。
“你这是……”尤恩不知道他究竟是要干什么。
“我平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所以,请把这当做补偿吧。”安森说,“用我,最后的力量,把这两个无辜的祭品复活……”
安森的生命之火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奥莱蒂娅和维洛耶的生命之火重新燃起。
“我,我这是……怎么了?”奥莱蒂娅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我像是做了一个长梦,这是哪儿?”
尤恩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激动,故作镇定地对她说:“哈,我就知道押您能活到60岁以上准没错,女皇陛下。”
“喂,我已经相当于退位了吧。”奥莱蒂娅心情复杂地说。
“你们几个命真大啊,都这样了还能活?”卡莉安吐槽道。
“你们没事吧?”布莱克、佩特拉、伊莉丝……曾经的老部下都纷纷跑了过来,“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啊?”
“好像,还差个希诺队长?”
远处晃晃悠悠地走来一台帝国军机动装甲。
“敌袭,小心!”布莱克等人瞬间开火,炮弹如雨点般射向那台机体。
机体的驾驶舱突然打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头发凌乱的黄毛小子,骂骂咧咧地说:“你们癔症了吗?是我,别开枪!”
“……希诺队长!”众人迅速放下了武器,飞奔着与他相拥。
“别一股脑地压过来,要不然会出现挤压事件的……”希诺慌忙阻止众人,“冷静一点好不好?我可不想在这个时间段损失本场战役零伤亡的这个记录。”
“他们,还真是热情啊。”奥莱蒂娅耸耸肩,这样感叹道。
“我会把这一战视作我的最高荣耀之一。”尤恩的嘴角微微上扬,他淡淡地说,“倒不是因为战果多么辉煌,而是,没有一人伤亡。”
“虽然不怎么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败坏你们的兴致,但是……”卡莉安走了过来,“可以抬头看看吗?”
“呃,什么?”尤恩疑惑地抬起头,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随即映入眼帘。
目之所及的极远处,巨大的海洋仿佛被卷了起来。而在高天之上,云端之中,巨大的倒悬之城巍然屹立。
不仅仅是城池,而是,一整片大陆——一整个世界,正高悬于他们的头顶。
“这怎么……可能呢?”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那是——第三次以太灾变的开端。
[统一历0年8月10日,距离第三次以太灾变爆发还有327天]
[克卢索半岛,自由共和国军阵地]
戴乐高所统御的共和国残部仍在此地英勇作战,他们击溃了许多匆忙出逃的帝国军。即使世界发生了如此物理意义上的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们也仍旧坚守此地。
直到卡莉安与她的小队的归来。
众人都非常不可思议——这支小队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入黑雾之中发动攻势,这么多天过去,想必应该是不幸牺牲了。
但是,他们竟然奇迹般地凯旋,还带来了帝国军败亡的消息。
戴乐高用军中为数不多的珍贵食物物资犒劳众人。他们将剩下的几个罐头撬开,勉强凑成了一顿寒酸的大餐。
在宴会上,正当众人把酒言欢之际,哨兵仓促进来报告:“外部有大量机动装甲正在向这里靠近……似乎是帝国军!”
“什么?这怎么可能……”
“他们不是帝国军,他们是尤恩率领的救国军。”卡莉安解释道,“事实上,他们才是击溃帝国的主力。”
“那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可能是来……‘汇合’吧。”
等到希诺的坐骑靠近共和国的防线,却见自由共和国的军人整齐排列在前方,丝毫不像是欢迎的架势。
“我们不是来作战的,戴乐高将军。”希诺向对方说,“我们只是前来接管这里的救国军先锋部队。”
“接管?恕我无法打消对你们的警惕。”坐在机动装甲里的戴乐高回应道,“凡是希斯塔尼亚人就都是我们的敌人!”
“大可不必这个样子。”尤恩驾驶着机动装甲从天而降,向他说明,“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而你的行为,只会让你的名声在后世被败坏。”
“为什么这么说?”
“仔细思考一下就能知道。为了抗衡帝国,整个世界都联合了起来。”尤恩说,“我们是反抗帝国的盟军,而单纯为了仇恨而攻击战友,只是疯狗的举动,这会让你们自寻死路。”
“真亏你还有脸说出这句话,赫斯特元帅。”戴乐高咬牙切齿地说,“你有想过你所犯下的罪吗?现在你倒是冠冕堂皇地站在干岸上,装得那么冰清玉洁……真是让人恶心啊。”
“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为了时局,你们必须要学会权衡利弊——把武器放下。”尤恩并没有被戴乐高的话激怒,而是选择心平气和地劝说道,“接下来,你们这些英勇抵抗的战士能够收获无上的殊荣,那就是解放共和国本土,光复共和国。”
此话一出,自由共和国的士兵的军心被动摇了。坚持到现在的战士,有哪个不是怀着对祖国热烈的爱呢?
谁都梦想着取胜的那一天,可以赶走帝国的侵略者,回到家乡。
在强大的帝国军面前,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而现在,唾手可得的机会就在眼前。
“到时候,共和国需要一个政府来管理。我们都认为,扶植你们做为共和国的新政府是最合适的选择。足够强硬,但又可以很好地调节各方关系。”尤恩威逼利诱道,“你来担任新生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我相信你会让共和国再次伟大,怎么样?到时候你会被歌颂成‘共和国的最后一个男人’,而不是被戏称为跳梁小丑和变色龙——如果你胆敢反抗我,你就会被后人这样称呼。”
“确实是一个……很具诱惑力的选择。”戴乐高摇摇头,义正辞严地说,“但我怕如果我接受了,那么布雷斯科的几十万共和国战士的冤魂会永远缠绕着我。”
“那些人真不是我杀的,先生。”尤恩摇摇头,“但是,如果你们不选择放下武器,我现在就不介意大开杀戒——凭着那些老掉牙的武器,你们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一些共和国军被这句话激怒,重新拿起了武器,但戴乐高的内心却被实打实地动摇了——他自己最清楚,己方的确没有胜算。
“不管你们有多么想继续抵抗,我还是要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尤恩高声说,“放下武器吧,我们乐意与你们共享胜利的美酒!”
“……”沉默良久,戴乐高下达命令,“放下武器。”
战士们放下了枪械,机师们爬出了舱门。共和国军让开了道路,以供救国军移动。
“很好。”尤恩拍了拍手,一辆又一辆运输车就这样开了进来,上面载满了各种物资。食品、医药、衣装……显然都是自由共和国军所需要的。
“看起来你们的军营之前似乎在准备庆功宴——未免太寒酸了点。我还特意调来了几辆餐车,上面带的全是酒肉。”他说,“就让我们共同享用吧?”
于是盛宴再度开始,两方的士兵少见地交融在一起。即使过去有着再多的恩怨,此时也在酒精的麻痹中烟消云散。
也许他们曾经憎恨的并不是对方,而是其他什么东西——尤恩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他说不清。
许多人都在追求着生命的价值,他们觉得人不仅仅是能呼吸就可以被称之为活着,但到头来他们又会奢望只用呼吸就能活着。
尤恩也加入到了这场狂欢之中,他肆意地将一大串香肠塞进嘴里,吃相相当难看。
“元帅大人,您这样会不会有失体统?”一旁的希诺善意地劝慰道。
“我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嘴巴被肉塞满,不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的尤恩说,“接着奏乐,接着舞!”
肉体的本能让他们渴望着肉与油脂,所有人,尤其是整天食不果腹的共和国军,都在尽情品尝这不可多得的珍馐佳肴。
除却卡莉安,她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狂欢之中。
她待在营地的帐篷里,品尝着有很重陈腐味道的豆子罐头。这是戴乐高当时为了办庆功宴而打开的。
“……为什么你不去吃肉?”走进来的戴乐高忽然问她,“希斯塔尼亚人带来了肉,大家都在吃。”
“啊,那很好。”卡莉安看起来神情失落,敷衍地说,“但是这些食物不是您当初给我准备的吧,总不能就这样浪费。”
“都过期了还算什么浪费……像你这样的精英机师就该被肉类填饱肚子,而不是像这样。”戴乐高摇摇头,“你是不是在因为我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失望?”
“没有,我全力支持。”卡莉安说,“明眼人都能看出谁是胜利者,你的决定虽然很艰巨,但我们都能看出来,你是为了我们而着想。”
“……”
“我看起来你好像也没动嘴啊。”卡莉安问,“为什么你不吃呢?身为指挥官,你才应该享受更高等级的待遇。”
“我不饿。”戴乐高摆了摆手,“之前吃饱了。”
“那好。”卡莉安试着安慰他,说,“祝您晚安,大统领,您肯定会被所有伊芙娜人当做英雄的。”
戴乐高走了几步,刚想走出帐篷,却突然停步,听到这句话后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第二天,人们在卧室里发现了他的遗体——他选择了开枪自尽。
显然,他不愿接受尤恩,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共和国被一个罪恶的死敌所救赎的现实,这比让他去死还难以接受,但他又知道这是必然的选择。
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他最后选择了自我了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