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她,一步步走回边城。
脚下的焦土还在微微发烫,像是大地刚刚咽下最后一口火焰,余温从鞋底渗上来,灼着脚心。天边刚泛出灰白,云层低垂,像一块烧到尽头的铁皮,边缘泛着暗红。风里裹着火山灰的气息,呛人,却不再滚烫——那场焚城之火终于熄了。我的腿已经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碎骨上,可背上的重量不能放,也不敢放。苏瑶伏在我肩头,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可那一缕温热贴着我后颈,断断续续,如丝如缕,竟成了支撑我前行的唯一凭仗。
我没有回头。
但我知道,身后那道裂谷正在闭合。轰然一声闷响自地底深处传来,像是远古巨兽合上了颚骨,把三万魔修、无数尸骸、还有那些未曾喊出口的呐喊,全都吞进了永夜。黑焰熄灭,岩浆凝固,连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一瞬。这场仗,我们赢了,用半座城的残垣、千人的性命,换来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城门开了。
不是欢呼,不是迎接,而是一片沉默的巷道。百姓站在两旁,衣衫褴褛,脸上沾着烟灰。有人低头避视,有人远远望着,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有敬畏,也有试探。他们看的不是英雄,而是一个能活着回来的人——在这片被魔宗践踏十年的土地上,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老张带人迎上来。他右臂缠着布条,血已渗出,在袖口洇成一片暗红。他脚步踉跄,却不肯让人扶,硬是自己走到我面前。他没问一句“她怎么样”,只是伸手,动作极轻地将苏瑶接过去,像捧着一件随时会碎的瓷器。那一刻,我看见他眼眶红了,却又迅速低下头,怕被人瞧见。
我点了点头。
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抬着她往医所去,身影消失在街角。我仍站在原地,望着那扇半塌的城楼。它曾是边城最高的了望塔,如今只剩一根歪斜的梁柱,上面还残留着魔修留下的黑焰痕迹——漆黑如墨,触之即溃,仿佛连石头都被腐蚀出了怨恨。风吹过断旗,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语。这场仗打完了,可我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三天后,边城商会腾出了大厅。
长桌摆满粗茶淡饭,没有酒,也没有乐声。几张木凳歪斜排开,桌上碗筷不齐,有的还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这是庆功宴,也是定局的开始。我换下染血的旧袍,穿了一件素色麻衣,坐在主位上。布料粗糙,磨着肩膀上的旧伤,但我需要这份清醒。老张坐在我左手边,手臂重新包扎过,脸色依旧发青,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人不多,都是活下来的。
商会护卫、苏家残部、还有几个曾在阵前拼死守墙的老兵。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也有犹豫。感激的是我带着他们守住了城,犹豫的是——接下来该听谁的?
我站起身,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清:“这一战,不是我一个人赢的。”
厅内安静下来。
“赵天霸退了,魔宗暂时不会再动。但我们若散了,下次来的人,可能就不是三万魔修,而是十万大军。”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从今天起,我们五人共进退——苏瑶、老张、李七、王铁柱、陈九。”
名字一个个报出,都是这三天里查证过心性、经得起生死考验的人。苏瑶虽未醒,但她的情报网早已埋下;老张忠勇果决,能在断箭雨中抢回重伤的同伴;李七巡夜十年,从未漏过一次敌情;王铁柱打造兵器二十年,亲手锻出守城的最后一道雷弩;陈九识字不多,却记性惊人,一字不差地背下了整本防御图谱。
“苏瑶主管情报与秘法监测,若有异动,第一时间示警;老张统管后勤与物资调度,修复城防、分配晶石,由你全权负责;李七带人巡夜,王铁柱负责武器维护,陈九执笔记录往来消息,不许外泄。”
我说完,屋里静了几息。
然后,老张缓缓点头:“我听你的。”
其他人也陆续应下。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五个字:“我们跟你干。”
我坐下时,手按在桌上,指尖触到一道刀痕——昨夜清理场地时留下的。这桌子经历过战火,就像我们这些人,残破却不垮。桌上还留着几枚钉入的飞镖,是从一名潜入的细作身上搜出的,此刻静静躺在碗边,像某种提醒:太平,还没到来。
宴进行到一半,商会会长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放在老张面前:“这是续筋散,熬了三个时辰,趁热喝。”
老张道了谢,低头吹了吹,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会长转向我,语气平缓:“萧公子,此战你救了全城。但人心难测,有些人已经在传,说你要夺城自立。”
我看着他。
他年纪不小,脸上皱纹深如刻刀,眼神却亮,像藏着一把未出鞘的剑。
“我不是来争权的。”我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册,推到桌中央,“这是缴获的魔宗令牌和黑市账本。他们在边城埋了十七处暗桩,控制药材、晶矿、传送阵三条命脉。账上有名字,有交易记录,连哪位官员收了多少好处,都写得清楚。”
厅内顿时一静。
会长盯着那堆册子,眉头皱紧。他翻了一页,手指微微发抖——那上面竟有他亲信的名字。
“这些东西,”我看着他,“我不留,也不毁。交给你,由商会牵头,联合几家正经商号,重新梳理资源流向。我们可以共享补给,共守防线,但不能让魔宗再钻空子。”
会长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年纪不大,想得倒是长远。”
“我只是不想再背一个人回来。”我说。
他重重点头,当众收下账册:“从今日起,商会愿与你们结盟。物资优先供应,消息互通有无。”
饭吃完,人陆续散去。
老张留下帮忙收拾,我走到门口,抬头看天。夜色澄净,星子稀疏。这一战耗尽太多,城池需要喘息,我也需要时间。远处医所的窗还亮着灯,那是苏瑶的房间。我答应过她父亲,把她平安带回,现在做到了,可她还没醒。
可刚迈步要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锐啸。
不是箭矢破空,也不是符箓炸裂,而是一种极凝练的气流撕开空气的声音。太快,太准,直奔大厅侧门而来。
我转身,只见一道青光贯入,狠狠钉入门框。
木屑飞溅。
那是一道剑气,凝成实体,通体泛着冷青色光泽,剑形未散,其上隐约浮现出两个小字:“凌云”。
厅内瞬间戒备。
老张拔刀在手,其他几人迅速靠墙站定,手按兵器。陈九甚至已摸出藏在袖中的传讯符,准备通知城防。
我走上前,离那剑气三步远停下。它没有杀意,也没有压迫感,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平静,像是特意送来的东西,而非攻击。我抬起手,指尖轻轻触向剑身。
一丝微弱的波动顺着指腹传来,像是某种讯息,又像是一道指引。万道神瞳微微发热,视野中,那剑气内部有一缕极细的灵纹流转,不属魔修,也不似寻常宗门手法——那是凌云剑宗独有的“一线天纹”,传说唯有剑心通明者才能凝出。
“凌云剑宗……”我低声说,“终于来了。”
老张走过来,眉头紧锁:“他们之前一点动静没有,现在突然送信,什么意思?”
我收回手,盯着那枚嵌入门框的剑气信物:“不是现在才来。”
“是等我们活下来了,才肯露面。”
厅内没人再说话。
夜风从破窗吹入,拂动残烛,火光摇晃了一下,映在那青色剑身上,像是呼吸般明灭。
我让其他人先走。
老张临出门前看了我一眼:“你还不睡?”
“我想再看看这个。”
他点点头,带上门。
屋子里只剩我和那道剑气。
我搬了张椅子坐下,面对门框,盯着那两个字。凌云——九大宗门之一,传说中剑修圣地,从未插手边荒之事。他们讲究“剑不出则已,出则必斩因果”。他们为何此时现身?仅仅是为了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我闭上眼,回忆前世记忆。
那时我还未觉醒宿慧,只是个边境小卒,亲眼见过凌云剑宗一名弟子路过边城。那人未入城,只在十里外驻足片刻,便转身离去。后来听说,他说了一句:“此地气运未绝,尚有执剑之人。”
当时无人明白。
如今想来,或许那一句,便是今日之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仍暗。
我睁开眼,发现那剑气竟比先前更亮了一分,青光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
它不是死物。
它是活的剑意,是某种试炼的开端。
我缓缓伸出手,这一次,不再只是触碰,而是掌心完全贴上剑身。
刹那间,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白衣胜雪,背负长剑,立于万仞绝峰之上,目光穿透云海,直落我心。
一个声音响起,不带情绪,却重如山岳:
“可愿持此锋,守此土?”
我没有回答。
但我站了起来,面向北方,深深一揖。
剑气轻震,青光流转,终未消散。
夜仍未尽,可我知道,新的风暴,已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