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城墙,卷起焦土碎屑,在空中划出灰褐色的弧线。残破的旗帜猎猎作响,布面早已褪成枯黄,边缘撕裂如被利爪抓过,露出内里暗红色的衬里——那是旧日城防军徽记的颜色,如今只剩残片飘摇。
阳光斜照,却照不暖这片死寂之地。几缕绿烟自地缝中蜿蜒升起,像活物般缠绕着断柱残垣,映在光下泛着幽微的荧绿光泽,仿佛大地仍在低语那夜的剧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铁锈、腐木,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深海深处涌上来的潮气。
萧羽立于废墟中央,身影孤峭如石雕。他未披甲胄,仅着一袭玄色劲装,袖口与肩头沾满尘灰,左腕一道血痕已凝结成暗红细线。他的目光沉冷,久久停驻在西北山巅——那里曾是蛟影盘踞之处,此刻唯余一片焦黑山岩,形如巨兽啃噬后的残骸。
那只乌鸦早已飞走。
枯树空荡,枝干扭曲如指天控诉的手骨。檐角青铜铃随风轻晃,声音清越却无生机,仿佛敲响的是某种祭礼的终章。
他掌心微微一颤,指尖仍残留着晶屑的触感——那种冰冷、锐利又带着微弱脉动的质地,像是一颗死去的心脏最后跳动时留下的余温。指缝间的泥土尚未完全散去,其中夹杂着一点猩红粉末,每当风吹过,便轻轻震颤,似有不甘沉眠的记忆在苏醒。
就在那蛟龙崩裂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了。
它脊背上第三片鳞甲碎裂时,并非寻常碎片四溅,而是自内部迸出一道暗红光痕,细如血丝,却极快地缩回地底裂缝之中。那不是消亡,更像是……退避。一种精心策划的撤退,而非溃败。
他没有动。
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在等。
等一个答案,等一场真正的对峙。
身后传来沉重的喘息声。苏晚靠在倾斜的旗杆旁,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渗着一丝血迹。她手中铜镜裂痕又深了一道,几乎贯穿整个镜面,边缘剥落的碎片落在脚边,映出她支离破碎的倒影。她抬手抹去嘴角血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它……真的是龙族?”
“不是。”萧羽终于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龙族控水御雷,气息纯净如渊海初开,一举一动皆合天地节律。可那东西体内缠着黑丝,经脉被封,连魂魄都是借来的——它的呼吸紊乱,心跳逆流,五脏六腑皆有魔纹侵蚀痕迹。这不是真龙,是一具被炼化的傀儡。”
他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一丝金芒,随即隐没。
他抬起右手,真元轻催,一枚指甲盖大小的令牌缓缓浮出袖中,悬于掌心之上。正面“沧海”二字古朴苍劲,笔画间似有波涛暗涌;背面则隐现纹路,细看之下,竟是一个扭曲的“玄”字,周围环绕九道锁链状刻痕,每一环都嵌入字迹深处,如同囚禁某种古老邪物的封印符。
而那符形结构,与魔宗玄冥阁常用的烙印如出一辙。
“这是它的命门所在。”他说,“植入体内的信物,用来操控躯壳,切断神识自主。一旦启动,便可远程操纵其行动,甚至伪造记忆与身份。”
话音未落,天边云层骤然翻涌。
原本晴朗的天空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层层叠叠的白云如沸水般翻滚,裂开一道狭长缝隙。一道碧色长虹自远空疾驰而来,划破长空,所过之处留下淡淡水汽轨迹,宛如天河倒垂。
落地时,长虹化作一艘半透明的云辇。
车架由整块寒玉雕成,通体莹润生辉,四周垂落水帘,隐约可见龙鳞纹饰流转其上,每一片鳞纹都在缓慢呼吸般明灭。一名男子踏步而下,身披碧鳞长袍,衣摆随风轻扬,竟带起一圈圈涟漪般的波动。他头戴珊瑚冠,额前缀有一枚蓝宝石,光芒幽邃如深海漩涡。面容冷峻如冰,双瞳呈淡金色,望人之时,仿若能穿透皮囊直视魂魄。
他立于城前,靴底未沾尘埃,每一步落下,地面便泛起一圈浅浅水痕,仿佛行于海面。
目光扫过满地焦痕、断裂兵刃与残存毒雾,最终落在萧羽身上。
“凡人。”声音低沉,带着海潮般的回响,一字一句震荡人心,“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围观百姓已有骚动。有人低声议论:“真是龙族太子?那岂不是闯了大祸?”也有人质疑:“可刚才那毒雾……明明害了不少人,连东街李家的孩子都咳出了黑血。”
萧羽不动,只将令牌握得更紧,指节泛白。
“三日前,我龙宫三太子奉命巡查北境地脉,突遭截杀。魂灯熄灭,真身陨落。”使者眼神凌厉,袖袍微扬,“经查,正是你在此地以邪火焚其残躯,毁其精魄。此举不仅亵渎龙裔,更断其轮回之路——你可认罪?”
人群哗然。
有人惊呼,有人后退,更有老者跪地祷告,祈求龙神宽恕。
萧羽向前一步,与使者相距十步而立。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吹动彼此衣袂。
“你说他是三太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那我问你,龙族血脉觉醒时,眉心当现龙纹印记,呼吸吐纳自带潮音,行走之际足下生浪。可那具躯壳,无纹无印,体内魔气反噬自身经络,连说话都在颤抖——这便是你们龙宫的正统血脉?”
使者冷笑:“区区凡胎,肉眼凡胎,也敢妄论龙族真伪?你以为你能窥见几分异象,便可颠倒黑白?”
“我不是妄论。”萧羽抬手,真元一震,令牌腾空而起,悬于半空,缓缓旋转。
正面“沧海”二字熠熠生辉,待翻转至背面,那“玄冥阁”的烙印赫然显现。人群中顿时哗然。
“此物藏于那‘太子’心脉之中,深入骨髓,与心脏共生。若非人为强行植入,怎会如此紧密贴合?”萧羽盯着使者,“若龙宫连真假都辨不得,还要拿我祭魂,那今日这城,我不交人,只交理。”
使者眸光微闪,袖口微不可察地一收——那一瞬,萧羽捕捉到了。
不是情绪波动,而是动作习惯性的掩饰。
“荒谬!”他厉声道,“一枚伪造信物,就想污蔑龙宫清誉?你可知抗拒问责,等同叛逆天地法则!届时雷霆降罚,万劫不复!”
“伪造?”萧羽冷笑,眉心金光一闪,万道神瞳悄然开启。
他没有全力催动,只是以窥源之力轻轻扫过令牌内部结构。刹那间,画面浮现——黑暗中,一名黑袍人手持此令,将其嵌入一具蛟形躯体,口中低语:“待其化形,便借龙宫之名兴风作浪,引动四方动荡。”
虚影投射而出,清晰展现在众人眼前:那黑袍人身形瘦削,右手指节畸形,佩戴一枚蛇首戒,正是玄冥阁外围执事的标记。
全场死寂。
连风都仿佛停滞。
使者脸色终于变了。他盯着那画面,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惊怒,随即强压下去,冷笑道:“雕虫小技!幻象惑众,愈发罪无可赦!即便如此,你也无权斩杀龙裔化身。今日,我须带你回宫受审,由龙君亲自裁决。”
说罢,他右手抬起,掌心凝聚出一条银光锁链,链头如蛇首张口,獠牙森然,直指萧羽咽喉。
“你若不从,便是藐视龙威。”
锁链未落,萧羽却已看清。
就在使者抬手之际,右袖深处有寒光一闪。那不是龙族法器,而是一柄短刃——刀身漆黑,缠绕黑丝,柄首刻着一只闭合的眼形符文。他曾在一处废弃据点见过同样的标记,那是玄冥阁细作之间传递消息的信物。
更关键的是,那符文的排列方式,与地图上标注的第七号据点禁器完全一致。
他不动声色,任那锁链逼近。
“你要带我走?”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可以。但在这之前,我想问一句——真正的龙宫使者,出行可会携带魔宗兵刃?”
使者动作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萧羽目光如刀,直刺对方双眼,“你袖中的幽冥刺,已经露出来了。”
使者猛然闭袖,银链停滞半空。
“胡言乱语!我乃奉旨行事,岂容你污蔑栽赃!”
“我没有栽赃。”萧羽缓缓后退一步,手中令牌收归袖内,“我只是提醒你,若真来自龙宫,就该知道龙族使者从不佩刀。他们以龙息为刃,以浪潮为盾。而你——藏着一把见不得光的凶器,站在这里质问我?”
人群再度骚动。
有人开始怀疑地看着使者。那股高高在上的威压,此刻竟显得有些虚浮。几个曾目睹“太子”暴虐行径的村民更是咬牙切齿,低声咒骂。
使者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好一张利嘴。今日暂且放过你,但我龙宫不会善罢甘休。此事必报于龙君,自有天罚降临。”
他转身踏上云辇,水帘垂落,遮住身影。
云辇升空,化作一道碧虹,迅速消失在天际。
萧羽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轨迹,眉心神瞳仍未完全闭合。他看得清楚,那云辇离开时,并未沿直线飞走,而是先向西北偏移三十度,再骤然折返东南——这不是归途路线,倒像是在躲避某种监测阵法的扫描范围。
而且,那水帘之后的身影,似乎比来时矮了半寸。
“他不是一个人上去的。”他低声自语。
苏晚踉跄走近,扶着断柱勉强站稳,声音虚弱:“他……真的不是龙宫的人?”
“要么是冒充,”萧羽低声说,“要么就是龙宫里,早就混进了不该存在的人。”
他低头看向掌心,那里还留着一道细微划痕——方才捏碎晶屑时,不知何时被什么锐物擦过。血珠凝而不落,映着天光,泛出一点暗红。
忽然,他瞳孔一缩。
那血珠表面,竟浮现出极其微小的文字,像是用极细针尖写就,只有借助神瞳才能看清:
“第七据点已破,勿归。”
短短六字,却如惊雷炸响。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方山峦。
那片曾经属于玄冥阁秘密据点的密林,此刻正腾起一缕黑烟,无声燃烧。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远处,枯树上的青铜铃轻轻一晃。
铃舌撞击内壁,发出清脆一响。
像是某种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