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314天,清晨。
第一缕微弱的、带着海雾湿气的天光,透过控制室破损穹顶上覆盖的藤蔓缝隙,漏下几缕稀薄的、带着尘埃轨迹的光柱。
林汐的眼睫,在漫长的梦境漂泊后,第一次,遵循着清醒的意志,微微颤动起来。
梦境褪去的速度很慢,像潮水从沙滩上缓缓退去,留下无数模糊的感觉印记——冰冷、灼热、恐惧、温暖、疏离、连接……它们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意识底层,暂时还无法梳理,却也不再是能将人溺毙的洪流。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触感。
右手被一种温凉而稳定的力量握着。那力量很轻,却异常清晰,像黑暗中唯一真实的锚点。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转动沉重的脖颈,视线随之偏移。
然后,她看到了陈默。
陈默就坐在她旁边一张简朴的藤椅上——那是用偕明丘上特有的、被灵枢调和过的安神藤蔓编织而成,散发着极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草木清气。她闭着眼睛,头微微偏向林汐这一侧,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但呼吸均匀。她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正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握着林汐的手。
晨光恰好落在陈默的侧脸上,给她过于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透明的暖色,连她细密的睫毛尖都仿佛沾着光尘。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守在旁边。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存在。
林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些梦境残留的混乱与疲惫,仿佛在这静默的注视中,被一点点抚平、沉淀。
她尝试动了一下被握住的手指。
几乎在她指尖微动的瞬间,陈默的眼睫也颤了一下,随即睁开。
那双总是过于冷静、仿佛时刻在进行着复杂计算的黑色眼眸,此刻带着刚醒的些微朦胧,和对眼前景象一瞬的确认。然后,那层朦胧迅速褪去,被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关注取代。
“醒了。”陈默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很平稳。她没有立刻询问感觉如何,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情绪,只是陈述着这个事实,同时握着林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点点,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林汐看着她,嘴角很慢、很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气音。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温柔亲切的“声音”,像初春最细的溪流,轻轻流入她的意识。
是灵枢。
【……醒了……太好了……】灵枢的意识传递断断续续,显然它自身也远未恢复,但那份纯粹的喜悦与关切,如同新叶上最清澈的露珠,滴落在林汐的心间。【慢慢来……不着急……我们都在……】
灵枢的根系网络轻柔地波动着,将一丝丝最温和的生命能量,通过缠绕在林汐腕间的藤蔓,缓缓输送过来。这能量不足以治愈什么,却像最妥帖的抚慰,滋润着干涸的感官。
林汐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来自“家”的温柔。几秒钟后,她重新睁开眼,对陈默点了点头,又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自己听到了,也感受到了。
陈默微微颔首,松开手,动作略显迟缓地想要起身,似乎想去拿水。
就在这时——
控制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吴小玲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连日劳累的憔悴,但眼神依旧明亮而专注。
当她抬头,目光与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正靠着床头、对她露出温和微笑的林汐对上时,吴小玲整个人猛地顿住了。
陶碗在她手中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碗里浅绿色的、散发着草药清气的汤汁荡起涟漪。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嘴唇微张,似乎想惊呼,又怕惊扰了什么。随即,那双眼眸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但笑容却像冲破云层的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林汐……”吴小玲的声音带着哽咽,又充满了释然与欢喜,她快步上前,却又在床前放轻了脚步,仿佛眼前的人是易碎的珍宝,“你醒了!真的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身上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你睡了整整两天多了……”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手里的碗却稳稳地放下,然后下意识地想去探林汐的额头,又在半途停住,只是红着眼眶,笑着看着她。
林汐看着吴小玲眼中真切的泪光和笑容,心底那片被各种激烈情绪冲刷得有些荒芜的地方,仿佛被这温暖的晨光与关切细细熨帖了一遍。她摇了摇头,虽然动作还有些虚弱,但眼神清明。
“我……没事了。”她的声音终于能顺利发出,虽然依旧沙哑轻微,“就是……有点饿。”
这句话平淡无奇,甚至带着点刚醒来的懵懂,却让吴小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也跟着滑落。她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用力点头:“好,好!饿了就好!这是赵工他们想办法熬的安神补气汤,你先喝一点,润润喉咙,暖一暖。我这就去给你弄点吃的!陈默你也得喝!”
她将温热的陶碗递到林汐手里,又不由分说地把另一碗早就准备好的塞给陈默,然后像一阵风似的转身跑了出去,脚步声里都透着轻快。
控制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汐捧着温热的陶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她小口啜饮着微苦回甘的汤汁,目光再次投向陈默,也投向窗外那片逐渐亮起来的、属于偕明丘的清晨。
晨光熹微,海雾未散。
漫长的噩梦已经过去。
而新的一天,带着残存的伤痛,也带着复苏的暖意,以及同伴们毫无保留的笑容与关怀,终于到来了。
她们还在这里。
偕明丘还在。
这就足够,成为一切重新开始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