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280天,正午
当偕明丘的最后一片影子从山谷上空掠过时,李明才从碎石堆里爬出来。
他是清晨那场混乱的幸存者——或者说,被遗弃者。王明远的“清剿计划”彻底失败时,李明和另外七名狂热的追随者躲进了紧急避难通道。他们听着外面岩石流动的轰鸣,听着实验室结构被大地吞没的闷响,蜷缩在黑暗里,像一窝被洪水惊扰的老鼠。
现在,洪水退去,他们爬回地面。
阳光刺眼得令人憎恶。
李明踉跄站定,环顾四周。山谷完全变了模样——那些坚固的地下结构、精密的仪器、他奉为“新人类希望”的实验室,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原始的、长着稀疏杂草的荒地,和中央那株……该死的、发光的幼苗。
“不可能……”他喃喃道,声音沙哑,“王老师呢?赵刚呢?我们的设备……我们的研究……”
一个年轻追随者疯狂地翻找碎石:“主任!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块金属碎片都没有!”
另一个女人跪在地上,双手插入土中,挖出满手泥土:“大地……大地把一切都吃了……”
李明猛地抬头,看向天空。
偕明丘正朝着东方飞去,速度不快,那种从容的姿态刺痛了他的眼睛。金蓝色的山体在阳光下闪耀,藤蔓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仿佛他们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他们……他们毁了这一切!”李明嘶吼起来,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他们毁了我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
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天空扔去。
石头飞到三十米高,然后无力地落下。
偕明丘甚至没有减速。
它继续飞行,缓慢、稳定、不可触及,像一颗不屑于回应蝼蚁叫嚣的星辰。
“回来!你们这些伪善者!”李明冲着天空咆哮,“你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们毁了科学!毁了进步!你们会让人类永远困在原始时代!”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山谷,吹过那株银蓝色幼苗,叶片轻轻摇曳,像是在摇头叹息。
“主任……”年轻追随者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明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空荡荡的山谷,看着远去的偕明丘,看着身边这几张惊恐茫然的脸。
然后,他笑了。
一种疯狂、破碎的笑。
“怎么办?”他擦去嘴角的泥土,“去找真正理解‘进步’的人。”
---
同一时间,103所地下三层
王明远站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如果这个十平方米、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台老式终端机的房间能称为办公室的话。
门被敲响了。
周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秦风。
“王研究员。”周锐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经过调查,确认你与已被清除的孙铭派系存在长期隐秘合作。利用职务之便,挪用避难所资源,私自进行未经许可的人体实验,并与外部势力——‘第四方’进行非法技术交易。”
他递过一份纸质文件。在数字档案几乎被第四方技术渗透的今天,纸质意味着最高级别的郑重与不信任。
“根据103所临时管理条例第七款第三条,撤销你所有职务与研究权限。即刻起,你不再是本所成员。”
王明远没有接文件。他盯着周锐,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你们……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些研究……那些技术……那是人类进化的钥匙!”
“用活人当实验体的进化?”秦风冷冷插话,“王明远,你实验室下面埋着多少尸骨,需要我帮你数吗?”
“那是必要的牺牲!”王明远的声音拔高,“在末日,道德是奢侈品!只有力量才能生存!我是在为所有人寻找出路!”
“然后把自己卖给了第四方?”周锐点了点文件末尾的附件,“他们给了你什么承诺?永生?权力?还是……成为新世界的神?”
王明远脸色一白。
“你脖子上那个印记。”秦风指向他衣领下若隐若现的暗紫色几何烙印,“那是第四方代理人的标记。孙铭也有一个,在他死前。”
王明远下意识捂住脖子。
“他们答应给你技术支持,给你资源,帮你完成‘初号机’。”周锐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但今天凌晨四点四十分,所有第四方遗留设备的能量信号,从你的实验室区域……集体消失了。”
王明远猛地抬头:“什么?”
“不是被摧毁。”周锐盯着他的眼睛,“是‘被召回’。就像主人收回了借出去的玩具。你的实验室之所以能被大地那么轻易地吞噬,就是因为里面的第四方技术核心……提前被抽走了。”
“釜底抽薪。”秦风补充,“你被抛弃了,王明远。第四方不要你了。”
王明远踉跄后退,撞在墙上。
他想起了凌晨那个瞬间——当偕明丘出现,当警报响起,他实验室里所有第四方设备同时发出高频嗡鸣,然后集体关机。他以为是能量干扰,以为重启就好。
原来……是抛弃。
原来在第四方眼中,他和孙铭一样,都只是可消耗的测试单元。实验失败,数据回收,单元作废。
“不……”他喃喃道,“不可能……我和他们签了协议……他们承诺……”
“承诺在末日值多少钱?”周锐将文件放在桌上,“收拾你的个人物品。两小时后,离开103所。”
“你们要驱逐我?”王明远不敢相信,“我是这里最高级别的科研人员!没有我,你们的医疗系统、能源系统、防御系统……”
“都会正常运行。”周锐打断他,“因为那些系统的核心技术,从来就不是你的。是你从第四方那里‘借’来的。现在债主收走了,你手里什么都没剩下。”
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一丝悲悯:“王明远,你从一开始就在建一座沙堡。潮水来了,什么都没了。”
门关上了。
王明远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他的终端机屏幕是黑的——权限被永久注销。他的实验数据全部加密锁定——第四方远程执行了数据清除。他珍藏的那些第四方设备原型——全部变成了废铁。
他甚至没有“个人物品”可以收拾。
所有他珍视的、骄傲的、视为生命意义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了虚无。
他坐在黑暗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然后,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白大褂——虽然它已经脏了。推了推眼镜——虽然镜片已经裂了。
他走出房间,走过熟悉的走廊。路过的人看到他,纷纷避开目光,或者投来厌恶的眼神。那些曾经尊敬他的助手、崇拜他的学生,现在像看瘟疫一样看他。
没有人为他送行。
在通往地面的最后一道闸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他工作了数月的地下避难所。
然后转身,踏入阳光。
刺眼得让人流泪。
---
黄昏时分,黑塔外围哨站
李明带着七个追随者,在荒野中跋涉了数小时,终于看到了黑塔的旗帜——一面绣着黑色塔楼与血色闪电的破布,在废墟高处飘扬。
哨站的黑塔掠夺者用枪指着他们。
“我们……我们来找格拉汉姆大人。”李明举起双手,声音因干渴而嘶哑,“我们有情报……有技术……我们知道103所的弱点……”
掠夺者打量他们,咧嘴笑了,露出镶金的牙齿:“又一群丧家之犬。等着。”
半小时后,他们被带进一间由集装箱改造的简陋房间。
格拉汉姆坐在一张金属椅上,擦拭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能量手枪。他没有抬头:“说。”
“大人!”李明扑通跪下,“我们知道103所现在的防御漏洞!我们知道他们的能源节点位置!我们还知道……偕明丘的弱点!”
格拉汉姆擦拭手枪的动作停了停:“偕明丘?”
“是的!那座会飞的山!”李明急切地说,“我们今天早上亲眼看到它!它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能让大地吞噬一切!但它不是无敌的!它有核心!有一棵发光的树!只要摧毁那棵树——”
“够了。”格拉汉姆打断他,终于抬起头。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右眼是机械义眼,闪着红光。他看着李明,像在看一只试图推销自己尸体的蛆虫。
“你们被那座山像垃圾一样扔出来,现在跑来告诉我,你们知道怎么打败它?”格拉汉姆笑了,笑声干涩如碎石摩擦,“你觉得我看起来很蠢吗?”
“不!大人!我们真的有价值!”李明身后的女人急忙说,“我们曾经是王明远团队的核心!我们了解第四方技术!我们可以帮你们改造武器!可以——”
门开了。
王明远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李明他们更狼狈——白大褂沾满泥污,眼镜只剩一个镜片,走路一瘸一拐。但他挺直了背,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房间里安静了。
李明等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格拉汉姆看着王明远,机械义眼的光微微闪烁:“哦?这位是?”
“王明远。”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平稳,“前103所首席科研主管,第四方技术在地面的主要对接人,‘初号机’项目的总负责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是刚刚被103所驱逐、被第四方抛弃的……废物。”
如此坦率的自我贬低,反而让格拉汉姆挑了挑眉。
“所以,”格拉汉姆放下手枪,“你带来了什么?”
“不是技术——第四方收走了所有技术核心。不是情报——我的权限已经被全面封锁。”王明远直视格拉汉姆,“我带来的是……仇恨。”
“对谁的仇恨?”
“对那座山。对林汐。对周锐。对所有毁了我一切的人。”王明远的眼神在破碎镜片后燃烧,“我知道我现在的价值为零。但如果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用尽一切方法,让那些人也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指向李明等人:“这些人是我曾经的下属。他们懂一些基础,可以当工具用。更重要的是……他们和我一样,除了报复,已经一无所有。”
格拉汉姆沉默地看着他们。
他看着王明远眼中那种疯狂的执念,看着李明等人脸上混合着恐惧与讨好的表情。
然后,他笑了。
“很好。”他说,“黑塔需要工具,也需要仇恨。仇恨能让工具更锋利。”
他站起身,走到王明远面前,机械义眼的红光扫过他的脸。
“但我必须告诉你——黑塔不是慈善机构。这里没有‘研究员’的头衔,没有实验室,没有尊严。这里只有掠夺、战斗、和服从。”
他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力道很重。
“从今天起,你是‘灰鼠七号’。你的这些人,是‘灰鼠八号’到‘十四号’。你们住最差的棚屋,吃最低配给,干最脏的活。但每次行动,你们冲在最前面。如果你们能活下来,证明自己有用——”
格拉汉姆凑近,呼出的气息带着烟草与血腥味:
“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亲自点燃那座山。”
王明远低下头:“是,大人。”
李明等人也慌忙匍匐在地。
格拉汉姆挥挥手,守卫把他们带了出去。
门关上后,副官拉塞尔低声问:“头儿,真的收留他们?一群废物而已。”
“废物有废物的用处。”格拉汉姆重新拿起手枪擦拭,“他们恨那座山,这很好。让他们去当探路的石子,去测试那座山的反应,去消耗对方的耐心。”
他看向窗外,东方天际,偕明丘早已消失不见。
“那座山太干净了,太温柔了。”格拉汉姆喃喃道,“干净得让人恶心。我要看看,当它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碾过这些疯狂的蝼蚁时……会不会也沾上泥。”
“如果它始终不理会呢?”
“那就一直扔石头,直到它烦了,怒了,或者……露出破绽。”格拉汉姆的机械义眼红光一闪,“再坚固的堡垒,也怕无穷无尽的蚁噬。”
窗外,夕阳如血。
而在荒野的另一端,偕明丘正平稳地飞向海洋。
林汐站在公共区边缘,看着手中已经融合的黑石碎片。它在她掌心微微发热,像一颗安稳跳动的心脏。
陈默走过来:“扫描显示,黑石碎片已经与主密钥完全融合。第七类密钥的完整度……达到了71%。”
“还差什么?”
“还差与海洋的连接。”陈默调出星图,“第一类密钥在深海。要完全觉醒第七类的‘共生’本质,需要它能够连接所有生态系统——森林、土地、海洋。”
林汐望向东方。地平线尽头,已经能看到一抹深蓝。
“那个孩子呢?”她问。
“醒了。”吴小玲从显现树那边走来,“但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天空,摸着自己的胸口印记……然后哭了。”
“为什么哭?”
“不知道。”吴小玲轻声说,“但灵枢说……他哭的时候,整座山的植物都在轻轻摇晃,像在安慰他。”
林汐沉默片刻:“带我去看他。”
男孩被安置在公共区角落的一片柔软草地上。老吴用藤蔓和苔藓给他搭了个小小的窝棚,少年小河正蹲在旁边,试图用石子摆出图案逗他笑。
男孩大约十岁,瘦得惊人,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他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天空,眼泪无声地流。
林汐在他身边坐下,没有碰他,只是安静地坐着。
许久,男孩开口了,声音细若蚊吟:
“……它死了吗?”
林汐知道他问的是谁。
“初号机?”
男孩点头,眼泪流得更凶:“我……我听到了。它在最后……很痛,但也很开心。因为它终于……可以选择了。”
“选择什么?”
“选择成为什么。”男孩转过来,看着林汐。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像雨前的天空,“它本来没得选。他们造了它,给它命令。但黑石在它心里种下了‘想要’……想要自由,想要连接,想要……不是杀戮。”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苔藓:“我用第六类的力量,帮它稳定那些‘想要’。但不够……每次它快要抓住那些感觉,他们就注射镇定剂,就电击,就……”
男孩说不下去了,肩膀颤抖。
林汐轻轻把手放在他背上。没有用力,只是放着。
“但它最后抓住了。”她轻声说,“它抓住了黑石,把它还给了该拥有的人。它保护了你。它做出了选择。”
“可它死了。”男孩哭着说,“为什么……为什么做好事的人会死?为什么那些坏人……还活着?”
这个问题,林汐无法回答。
她只能抱着男孩,让他哭。
灵枢的枝叶在他们头顶伸展,洒下温和的光尘。坤舆的脉动从脚下传来,沉稳如大地的心跳。
许久,男孩哭累了,靠在林汐肩上,睡着了。
林汐把他轻轻放回草垫,盖上一片巨大的发光叶子。
她站起身,看向东方那片越来越深的蓝。
海洋在等待。
而黑暗里,新的仇恨正在滋生。
但她知道——偕明丘会继续飞行。
带着新获得的心,带着新救下的孩子,带着所有选择相信温柔的人。
飞向深海,飞向未知,飞向那个必须被回答的问题:
当光足够明亮时,真的能融化所有投来的石头吗?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这座山,会一直飞下去。
直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