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第295天,黎明
铁砧港在晨雾中苏醒。
这不是旧时代的繁华港口——那些巨大的龙门吊已经锈蚀成红色的骨架,泊位坍塌,沉船的桅杆像墓碑般刺出浑浊的海面。真正的“港口”,是依着内陆山崖建造的一片层层叠叠的棚屋区。房屋用沉船木板、废弃集装箱、防水帆布和密实的海草编织而成,沿着岩壁攀附生长,像某种巨大的海洋生物蜕下的壳。
最高的那栋建筑,是旧气象站的了望塔。混凝土结构还算完整,顶部加装了木制的观测平台。
姜生就站在平台上。
她二十四岁,皮肤是被海风和日光反复浸染的小麦色,脸颊有细小的晒斑,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子垂在身后,发梢系着几枚小小的贝壳。她穿着用变异鱼皮鞣制的防水背心和长裤,赤脚,脚踝上有一圈暗蓝色的刺青——那是铁砧港“海语者”的标记。
晨风从东方吹来,带着海盐的咸腥,也带着……信息。
姜生闭上眼睛。
她的能力不是战斗型的,甚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觉醒”——天坠之夜,她正在渔船上帮父亲收网。当第一道坠光划过夜空时,船剧烈摇晃,她掉进海里。在冰冷的海水中,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听”到了鱼群的对话。
不是声音,是更直接的意识波动。惊慌的沙丁鱼在说“快逃”,愤怒的旗鱼在说“撞上去”,深海的巨乌贼在疑惑“上面怎么这么亮”。
从那以后,她就能与海洋动物沟通了。范围有限,需要专注,但足够让铁砧港的渔船避开危险鱼群,找到最丰饶的渔场,甚至在风暴来临前得到海豚的预警。
而现在,风带来的不是鱼群的低语。
是陆地上的声音。
不,也不是声音,是情绪的碎片,是意图的余波,是无数生命在行动时,不自觉散逸到空气中的“信息尘埃”。
姜生在这片信息尘埃中,捕捉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波动。
第一种,来自西北方向。
沉重、贪婪、灼热。像生锈的刀刮过骨头,像饿狼盯着羊圈,像柴油引擎持续不断的低吼。那是黑塔。他们的车队正在逼近,距离大概……还有一天半的路程。姜生能从风中“尝”到他们的恶意——不是对某个具体目标的恨,是对一切“不属于他们”的事物的占有欲。他们要港口,要渔船,要囤积的鱼干和海藻粉,要能下海采珠的“海语者”,要一切能抢走的东西。
铁砧港已经联合了沿海七个渔村,能战斗的男女加起来有三百多人。但他们只有鱼叉、自制弓弩、少量从旧警局找到的枪械。面对黑塔的重武器和觉醒者,胜算渺茫。
姜生握紧了了望塔的木栏杆,指甲陷进木头里。
然后,她感知到了第二种波动。
来自正西方,高空。
轻盈、温暖、复杂。
起初她以为是某种大型迁徙鸟群——那种充满生命力的振翅感。但很快她发现不对。鸟群的意识是简单的:飞、吃、休息、繁殖。而这个波动里,有太多层次。
有土地的沉稳脉动,像远古的鼓声。
有森林的细语呢喃,像春风吹过新叶。
有水流的清澈欢快,像山涧奔涌。
还有……人类的思绪。不是一种,是几十种,交织在一起:期待、紧张、好奇、善意、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最奇特的是,这个波动整体散发着一种干净的感觉。不是无菌的干净,是像被暴雨洗过的天空、像初雪覆盖的原野、像婴儿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那种干净。
没有贪婪,没有恶意,甚至没有强烈的占有欲。
只有一种清晰的意图:“我们想来见你,想和你说话,不是来抢你的东西。”
这个意图太反常了。
在灾后的世界里,陌生人只有两种:来抢你的,和还没抢你的。所谓“联盟”、“交易”、“对话”,往往都是掠夺的前奏。
可风中传来的这个波动,真诚得让姜生困惑。
她睁开眼睛,看向西方天空。
晨雾正在散去,天空是鱼肚白渐变成淡金的过渡色。云层很高,很薄,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姜生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飞来。
带着土地、森林、水流和几十个人的意志。
“阿生!”下面传来喊声。
姜生低头,看到弟弟姜潮爬上了梯子。少年十六岁,和她一样有海语者的天赋,但范围小很多,主要用于辅助捕鱼。
“姐,巡逻队回来了。”姜潮脸色不太好,“西边三十里,黑塔的先遣侦察队已经出现了。五个人,有车,在测绘地形。”
“这么快……”姜生皱眉,“港里的防御布置好了吗?”
“差不多了。按你说的,所有老人孩子都撤到后山岩洞,粮食藏好了。渔船大部分开去了南边小湾,留了几艘空的做诱饵。陷阱……”姜潮顿了顿,“真的要用那么狠的陷阱吗?”
“黑塔不会对我们留情。”姜生声音很冷,“他们抓走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回来。要么死在矿坑,要么变成‘灰鼠’。”
她想起三个月前,北边一个渔村被黑塔袭击后的惨状。尸体挂在码头上,活着的被铐在一起带走,村子烧成白地。
从那以后,铁砧港就开始准备。
不是准备胜利,是准备让黑塔付出足够的代价。
“那个……”姜潮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西边,“风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我今天早上感知的时候,好像……感觉到一点很怪的东西,在天上。”
姜生看着他:“你也感觉到了?”
“嗯,很轻,但很明显。像……像一座山在呼吸。”姜潮形容得很笨拙,但意外地准确。
“那不是山。”姜生说,“是比山更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姜生摇头,“但它在对我们说‘你好’。”
姜潮愣住了:“……什么?”
“字面意思。”姜生看向西方,眼神复杂,“它在用风传递信息,很温和,很……礼貌。像是在敲门之前,先轻轻咳嗽一声,告诉你‘我要来了,请别害怕’。”
这种举动,在末世里,简直像个童话。
“会不会是陷阱?”姜潮立刻警惕,“假装友好,等我们放松戒备——”
“有可能。”姜生点头,“所以我们要做两手准备。”
她走下了望塔,来到港口的中央空地。这里已经聚集了各个渔村的代表,大约二十多人,都是精壮的渔民,脸上带着海风刻下的皱纹和长期戒备的疲惫。
“各位。”姜生站到一块旧缆桩上,“黑塔的先遣队已经到了三十里外。最迟明天中午,主力就会抵达。”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骚动。
“按照原计划,第一道防线设在‘断刃峡’。”姜生指向西边那道狭窄的山谷,“那里地形险要,我们已经布好了落石和火油陷阱。但黑塔有觉醒者,有重武器,防线最多拖延他们两三个小时。”
“第二道防线,就是港口本身。”她环视众人,“所有房屋都是掩体,每条巷子都设了绊索和钉坑。我们要在这里和他们缠斗,逼他们一间屋一间屋地打。每拖延一小时,我们的老人孩子就多一分撤离时间。”
“那之后呢?”一个老渔民问,“缠斗之后呢?我们……会死多少人?”
姜生沉默片刻。
然后她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不抵抗,所有人都会被奴役,或者死。”
残酷的真相让空地一片死寂。
“但是。”姜生话锋一转,“风告诉我,我们可能……不是孤军奋战。”
所有人都看向她。
“西边高空,有一个未知的势力正在靠近。速度很快,最迟今天傍晚就会抵达我们上空。”姜生选择说实话,“我从风中感知到的,是……善意。非常清晰的、没有恶意的波动。他们在试图和我们沟通。”
“善意?”有人嗤笑,“阿生,这年头哪来的善意?怕是新的掠夺者,玩的花招!”
“有可能。”姜生不否认,“所以我需要几个人,和我一起,在港口外迎接他们——如果他们会降落的话。其他人,保持戒备。如果那是陷阱,我们会发出信号,你们立刻启动所有防御,不用管我们。”
“太冒险了!”姜潮急道,“姐,你不能——”
“我必须去。”姜生打断他,“因为如果那是真的善意……如果我们错过了……”她深吸一口气,“那可能是我们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她看向众人:“愿意跟我去的,举手。”
空地沉默了很久。
然后,一个独眼的老渔民——大家都叫他“老舵”——举起了手。他是最早跟着姜生父亲出海的人,天坠时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三个儿子。
“我跟你去。”老舵声音沙哑,“反正我这把年纪,也活够了。要是真有好心人,我替大家看看。要是陷阱,我这把老骨头,也能替你们挡一刀。”
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举手——她叫海月,是南边渔村最好的投叉手,丈夫去年死在海里。
“我也去。”
又一个,两个,五个。
最后,包括姜生在内,一共七个人决定组成“接触队”。
“好。”姜生点头,“老舵,海月,阿宽,石头,玲子,小满,还有我。我们七个人,带短武器,不带弓弩,去‘老码头’等。那里视野开阔,离主港有段距离,万一出事,不会连累大家。”
“其他人,”她看向剩下的人,“保持最高戒备。黑塔和未知势力,都可能今天到。我们要做好……同时应对两场战争的准备。”
人群散去,各自去做最后的准备。
姜生留在空地,看着东边逐渐亮起的海平面。
潮水正在上涨,拍打着锈蚀的泊位,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海鸥在晨光中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叫。远处的渔船上,有人开始整理渔网——那是伪装,为了让港口看起来还有日常活动。
这一切平静的表象下,是紧绷到极致的弦。
姜生摸了摸腰间那把用鲨鱼牙齿磨制的短刀。
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死在天坠后的第一次大饥荒里,把最后半条鱼留给了她和弟弟,自己饿死了。临死前他说:“阿生,海不会永远平静,但也不会永远暴怒。活下去,等风平浪静的那天。”
姜生一直在等。
等了二百九十五天。
风没有平,浪没有静。
但今天,风带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一个说“你好”的消息。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西方天空。
晨雾已经完全散去,蓝天如洗。
在那片蔚蓝的深处,似乎有一个极小、极淡的银蓝色光点,正在缓缓移动。
像一颗温柔的星星,在白天升起。
姜生握紧了短刀,又缓缓松开。
“来吧。”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对黑塔说,还是对那颗“星星”说。
“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是风暴,还是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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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偕明丘上。
林汐睁开眼睛,结束了持续的风中感知。
“他们知道了。”她对身边的陈默说,“铁砧港的领袖——一个叫姜生的女性,她感知到了我们的信息。她在组织人手,准备和我们接触。”
“态度呢?”陈默问。
“警惕,但不完全封闭。”林汐回忆着风中捕捉到的情绪碎片,“她在准备两场战争:一场是对黑塔的绝望防御,一场是对我们的……谨慎试探。”
“也就是说,我们没有直接被当成敌人。”
“没有。但她也不相信我们。”林汐顿了顿,“她感知到了善意,但她认为那可能是陷阱。她在赌。”
陈默推了推眼镜:“那我们的策略?”
“降落,但保持距离。”林汐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进主港,在‘老码头’——那是港口外一处独立的废弃码头,视野开阔,易守难攻。我们降落在那儿,和他们保持安全距离对话。”
“如果那是陷阱呢?”
“坤舆随时可以升空。”林汐说,“而且……溯光的感知没有发现恶意。姜生的情绪虽然复杂,但没有欺诈的成分。”
她看向东方,地平线已经泛起金光。
“最重要的是,”林汐轻声说,“我在风中‘听’到了……海的声音。不是普通的海,是海里的生物,在传递信息。姜生能听懂它们。她和我们……可能是同类。”
“同类?”
“都是‘翻译官’。”林汐微笑,“她翻译海洋,我翻译大地和风。我们或许能……互相理解。”
陈默点头,开始计算降落参数。
“预计抵达时间:今天下午四点左右。黑塔主力预计明天上午抵达。我们有大约十八小时的窗口。”
“足够我们交个朋友了。”林汐说。
“也可能足够我们卷入一场战争。”
“那就一起打。”林汐转身,走向公共区,“召集所有人,我们需要做个决定——是否介入铁砧港的防御。”
五分钟后,偕明丘全体会议,通过意识网络快速进行。
林汐分享了风中感知到的一切:黑塔的逼近、铁砧港的绝望准备、姜生的谨慎试探。
然后她提出问题:“我们要帮他们吗?这可能会让我们直接和黑塔开战——不是规避,是正面冲突。”
短暂的沉默后,老吴第一个开口:“帮。”
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我们飞过去,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黑塔碾碎,那我们建的这些房子、种的这些菜、教的这些孩子……还有什么意义?我们的‘家’,不能建在别人的废墟上。”
晨光小声说:“那个姜生姐姐……她在海里能听到鱼说话,好厉害。我想认识她。”
陆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了解黑塔的打法。如果铁砧港失守,黑塔会获得大量海上资源,变得更难对付。从战略上,也应该帮。”
监管者7号理性分析:【介入风险可控。偕明丘具备随时撤离能力,且非暴力防御手段可有效延缓黑塔攻势,为铁砧港撤离争取时间。】
溯光播放了一段记忆——不是痛苦的,是某个渔村丰收节时,人们围着篝火跳舞的画面。宝石孩子的意识传来:【他们也会笑,和我们一样。】
灵枢的根系轻轻脉动,表示支持。
坤舆沉稳回应:【土地承载生命,不分陆地海洋。如果那片港口需要守护,我们可以成为他们的“临时陆地”。】
林汐看向陈默。
陈默最后总结:“综合意见:支持介入。但介入方式需要明确——我们不主动攻击,以防御、拖延、辅助撤离为主。目标是帮助铁砧港保留有生力量,而非全歼黑塔。”
“同意。”林汐点头,“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既能帮到他们,又不让我们自己陷入绝境的计划。”
会议进入战术讨论。
而在他们下方,大地快速后退,海岸线越来越近。
东方,海平面已经完全变成金色,太阳跃出水面,将万顷波涛染成燃烧的琥珀。
新的一天开始了。
带着善意,带着警惕,带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也带着一座山,飞向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