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比结束后,一名身着执事服饰的弟子来到叶苍居住的客院,传达庄主口谕,召他即刻往淬锋堂偏殿一叙。
叶苍闻言,并未多想,只是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跟随执事弟子而去。
踏入淬锋堂偏殿,一股庄重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陈设简洁,却自有一股威严。
东方鸢独自端坐在上,看到叶苍到来,放下手中清茶,温声道:“苍儿来了,不必多礼,坐吧。”
东方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只是寻常的闲话家常。
叶苍依言在一旁的梨木椅坐下,姿态恭敬。
“今日叫你前来,别无他事。”东方鸢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状似随意地问道:
“只是前日小比,见你最后制胜那一招,颇为精妙,角度刁钻,发力奇特,并非山庄所授,亦非你平日惯用之路数。不知...师承何处高人?老夫竟看不出其门道。”
来了!果然是为了这一招!叶苍心头一紧,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莫不是自己隐藏的古越剑阁的剑法还是被东方鸢看了出来?
他绝不能暴露古越剑阁二公子的身份,否则必然会被送回那个令他感到窒息、充满束缚的家,甚至可能给剑阁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丝惭愧与茫然,抬起头,眼神带着些许游移,回道:
“回庄主,那一招...实不相瞒,乃是晚辈幼时流落江湖,饥寒交迫之际,偶遇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浪老翁所学。他见晚辈机灵,便胡乱教了几手保命的技巧,当时年纪尚小,只觉好玩,并未深究其来历名目,那位老翁性情孤僻,也未留下名号,不久便不知所踪...如今,连他的样貌都已模糊,实在是...记不真切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懊恼与遗憾,仿佛在责怪自己当年的懵懂。
“哦?流浪老翁...”东方鸢应了一声,轻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时,目光骤然变得锐利。
“江湖奇人辈出,倒也并非没有可能。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压迫感。
“那你修炼我山庄《北霜诀》,似乎也别有心得,进境之速,远超旁人,甚至比淳儿当年犹有过之。这,又是为何?可是有何独特技巧,或是...身负其他不为人知的内功根基?”
叶苍感到那目光仿佛带着千斤重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心脏在胸口里狂跳。
他只好继续编织着半真半假的谎言道:“庄主明鉴,晚辈...晚辈此前确有些粗浅的内功底子,是...是家传的养气法门,胡乱练的,不成体系,强身健体而已。或许是....误打误撞!这家传心法与《北霜诀》的心法恰好相合,非但没有冲突,反而有所助益,故而修炼起来,感觉颇为顺畅,并无什么独特诀窍。”
他将灵枢引模糊地归结为家传,既解释了内力根基,又堵住了进一步追问的可能,毕竟探人家传武学乃江湖大忌。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檀香在香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清冷的气息。
东方鸢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深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
良久过后,就在叶苍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东方鸢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千钧,敲打在叶苍的心上:
“苍儿,山庄待你如何,淳儿待你如何,你心中当有杆秤。望你莫要辜负了淳儿的一片赤诚之心,也莫要让老夫失望!”
这句话,如同一柄裹着棉布的重锤,看似轻柔,落下时却足以震碎五脏六腑。
叶苍猛地抬头,对上东方鸢那带着一丝警告与失望的目光,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不被信任的愤怒和对自身处境恐惧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鼻腔泛酸,只能深深一揖,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眼睛之下,声音干涩的回道:“庄主教诲,晚辈...谨记于心。”
从淬锋堂那沉重的大门中走出来,叶苍却只觉得一阵虚脱,他心中憋闷得厉害,下意识地想去找东方淳。
那个他曾以为可以肝胆相照、毫无保留的兄弟。
或许,喝顿烈酒,将这些烦闷与委屈倾吐出来,便能好些。
他在后山的凉亭里找到了东方淳。东方淳正望着山下渐次亮起的灯火,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显然也心事重重。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叶苍,眼神复杂,既有担忧,也有一丝因父亲疑虑和景秀云之事而产生的埋怨。
“淳兄”叶苍拎着两坛刚从酒窖借来的烈酒,强扯出一个笑容,将一坛递过去,“心里不痛快,陪我喝点?”
东方淳却没有接那酒坛,而是转过身,直面叶苍,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和一丝失望:
“白兄!父亲今日召你前去,可是问询你武功路数之事?你……你是否真的对父亲,对我,有所隐瞒?”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我视你如亲兄弟,自湖州结拜之日起,便从未对你设防!山庄也待你不薄,父亲更是对你寄予厚望!为何...为何你不能坦诚相待?莫不是你练的真是那西域魔教的武功?就算是...你也应当对我坦诚相告!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言说之事吗?”
叶苍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没想到,连东方淳,这个他最为信赖的兄弟,也会如此直接、如此严厉地质问他。
连日来的委屈、被庄主怀疑的愤怒、对自身秘密不得不守口如瓶的无奈、以及还有因景秀云之事而对东方淳产生的微妙嫉妒与不服,在此刻被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连你也不信我?!”
叶苍猛然起身,双目圆睁,手中的酒坛啪地一声被他狠狠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此时他连解释都不稀得解释,只想将这满腹委屈尽数倾泻。
“我白苍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但求问心无愧!既然山庄不容我,你们都觉得我藏着掖着,是个来历不明的祸害!我走便是!不劳你们费心驱赶!”
他说完,再也不看东方淳那震惊而痛苦的表情,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凉亭,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之中,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刺鼻的酒香。
东方淳看着叶苍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
他既气叶苍的不可理喻、顽固不化,也怪自己的口不择言,为何不能好好说?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
他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抓住了自己,为何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会变得如此脆弱?为何事情会发展到这个令人心痛的地步?
夜晚,山庄迎接即将到来的仲春祭祀,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灯会。
淬锋堂前的广场上挂起了各式精美的灯笼,光影摇曳,映照着弟子们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气氛热烈而欢快。
然而,叶苍与东方淳虽都出现在了景秀云身边,却彼此视而不见,眼神没有丝毫交汇,气氛僵硬的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景秀云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未消怒气的叶苍身上,担忧与关切之色溢于言表,几次想开口缓和,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郭雪儿,则独自坐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阴影里,面前摆着几乎未动的点心,默默地看着那三人构成的、她永远无法融入也看不懂的复杂画面,手中无意识地紧紧绞着衣角,心中一片空茫的凉意。
高座之上,东方鸢与几位长老浅酌闲谈,目光却不时扫过台下。
他将那几个年轻人之间微妙的情态尽收眼底,目光尤其在叶苍和对景秀云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
心中对叶苍那不安定因素可能带来的麻烦,忧虑更深了一层。此子,终非池中之物,也不知留在山庄,是福是祸。
而在无人注意的回廊深沉阴影下,罗广负手而立,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注视着叶苍与东方淳之间那清晰可见的裂痕,注视着景秀云那无法掩饰、明显偏向叶苍的担忧目光,注视着高座上庄主那微蹙的眉头。
看着这因他几句轻飘飘的话语而渐起的波澜与猜忌,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一切,正沿着他精心绘制的蓝图,稳步前行。好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