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战的失败,让西陵主帅百里威意识到,铁壁关的守军不仅拥有奇特的防御手段,其指挥层更是机敏果决,难以用常规的攻城策略撼动。强攻受挫,暗算失败,这位老将的目光,投向了更为阴险的战场——人心。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一种诡异的氛围开始在西陵军阵前弥漫。一些被俘后又被故意释放的大晏伤兵,带着惊恐和困惑被送回铁壁关脚下。他们带回来的,除了残破的身躯,还有一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的“消息”。
紧接着,西陵阵中射来了大量绑着绢布的箭矢,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同样惊世骇俗的内容:
“大晏征西大将军顾长渊,实乃我西陵陛下流落中原之血脉!尔等何必为其卖命?”
“顾将军,陛下盼你认祖归宗久矣!阵前起义,封侯拜相,享不尽之荣华!”
“凡阵前倒戈,助顾将军回归西陵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起初,关内守军只当这是西陵拙劣的攻心之计,嗤之以鼻。顾长渊“大晏战神”之名,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谁人不知?他若真是西陵皇子,当年北境之战,西陵入侵之时,又怎会拼死力战?
然而,谣言如同附骨之疽,重复千遍,便在某些人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尤其是一些原本就非顾长渊直系、或是从其他地方溃退下来被收编的部队,开始窃窃私语。
“说起来……顾将军的出身,似乎一直是个谜?”
“镇北侯爷只说是故人之子,可到底是何故人,从未明言……”
“他武功谋略如此出众,确实不似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我们岂不是在帮西陵皇子打西陵?”
猜疑一旦产生,便如同野火般难以扑灭。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出现了。当顾长渊巡视营防、下达军令时,他能感受到某些将领目光中的闪烁和迟疑;执行命令时,也出现了些许不应有的拖延和折扣。甚至有一次,一支奉命出击骚扰的小队,竟在半途逡巡不前,最终贻误战机。
军心动摇,指挥受挫。 这种来自内部的、无形的瓦解,比西陵的刀剑火炮更让顾长渊感到心寒和无力。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却无法轻易消除袍泽心中那点阴暗的猜忌。
更让他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是,这谣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夜深人静,顾长渊独坐于简陋的军帐中,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自我审视。养父镇北侯,那位威严而慈爱的老人,确实从未对他详细说起过生身父母,只含糊地提及是“一位重要的故人”托付,并严令他不许深究。他自幼便展现出远超常人的武学天赋和军事敏锐,仿佛这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还有他那与中原人略有差异、更为深邃的轮廓……
以往,他从未多想,只当自己是命运眷顾的孤儿,将镇北侯府视为唯一的家,将大晏视为誓死扞卫的国。可如今,西陵这恶毒的谣言,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从未触碰过的门。
“我……究竟是谁?”这个他从未在意过的问题,此刻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难道他过往所有的奋战、所有的忠诚,都建立在一个虚假的身份之上?难道他体内真的流淌着敌国的血液?
帐外传来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是晓晓。
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走进来,看到他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和眼中的迷茫,心中便已明了。她将汤碗轻轻放在他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握住了他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手。
“你也……听说了?”顾长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李晓晓点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长渊,看着我。”
顾长渊抬起头,对上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我不管西陵人散播什么谣言,也不管你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他的心坎上,“我只知道,你是顾长渊。是那个在深宫中护我周全的侍卫,是那个在北境雪原与我并肩作战的将军,是那个无论面对何等绝境都永不放弃的男人,是那个我李晓晓倾心相爱、愿意托付终身的人!”
她站起身,走到帐中,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心,你的刀,你为这片土地流过的每一滴血,都在证明你是谁!敌人的几句谗言,就想抹杀你的一切吗?顾长渊,若你真是那等背信弃义、贪图富贵之人,又何必等到今日?!西陵此计,拙劣可笑!”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厉声喝出,不仅是对顾长渊说,更是对帐外可能存在的、竖着耳朵探听的人说!
顾长渊浑身一震,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炽热的情感,心中的迷雾仿佛被一道强光瞬间驱散!是啊,他是谁,不是由血脉决定,而是由他的选择、他的行动、他所守护的一切来定义!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在帐外禀报,说是几位中级将领联袂求见,神色间似乎有些不安。
顾长渊与李晓晓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顾长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纷乱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沉稳。他整理了一下甲胄,沉声道:“请他们进来。”
李晓晓则站在他身侧,姿态从容,表明了她毫无保留的支持立场。
几名将领走进帐内,脸上带着犹豫和探究。未等他们开口,顾长渊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诸位来的正好。西陵散布流言,想必诸位都已听闻。”
帐内气氛瞬间紧绷。
顾长渊缓缓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大晏舆图前,背对着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顾长渊,自幼长于镇北侯府,受的是大晏的米粮,读的是大晏的圣贤书,练的是保家卫国的武艺。北境的风雪,西线的烽烟,我身边的袍泽,脚下的土地——这一切,才构成了我顾长渊!”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那几位将领:“至于我的血脉来自何处,重要吗?重要的是,此刻,我站在这里,与诸位一同守卫的是大晏的疆土!重要的是,我顾长渊的刀,只会指向入侵的敌人,绝不会对着身后的同胞!”
他“锵”地一声拔出佩剑,剑锋寒光四射,直指舆图上西陵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冲天的杀气:“西陵贼子,技穷于此,只能用此等卑劣手段乱我军心!尔等若是信了,便是正中其下怀!若是不信,便随我握紧手中兵刃,用西陵人的血,来证明我等之忠诚,洗刷这无耻污蔑!”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配合着他那身经百战的凛然气势,瞬间将那几名将领心中那点疑虑冲击得七零八落。他们看着眼前这位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决绝的主将,想起他过往的种种战绩和与士卒同甘共苦的作风,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末将糊涂!险些中了贼人奸计!”
“大将军忠勇,天地可鉴!我等愿誓死追随大将军,共抗西陵!”
“对!誓死追随!”
看着将领们重新燃起的斗志和信任,李晓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这只是暂时压制,谣言的影响不会立刻完全消除,顾长渊内心的困惑也需要时间去化解。但至少,最危险的内部信任危机,被强行遏制住了。
然而,她和顾长渊都清楚,西陵抛出这个谣言,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扰乱军心那么简单。这背后,恐怕隐藏着更深的阴谋,或许与顾长渊那神秘的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铁壁关的危机,从明面上的刀光剑影,转向了更加复杂诡谲的人心与身世之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