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政改革的初步胜利,如同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裂痕,但李晓晓与李珩都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帝国肌体最深处的顽疾,在于土地。千百年来,土地兼并问题如同附骨之疽,侵蚀着王朝的根基,是导致流民四起、国库空虚、社会矛盾激化的核心症结。在初步稳定朝局、积累了少许威望后,这对决心改革的兄妹,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这片最为敏感、也最为危险的雷区——土地制度。
御书房内,灯火再次彻夜长明。李晓晓带来的不再是简单的纲要,而是厚厚一叠由晓月阁情报网络、无双书院师生实地调研,并结合海外见闻整理出的《大晏土地兼并现状与危害析》。数据触目惊心:占全国人口不足一成的宗室、勋贵、官僚及大地主,占据了超过六成的耕地;而占人口七成的自耕农与佃农,仅拥有不足三成的土地。赋役负担却绝大部分压在拥有少量土地或无地的农民身上,“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者地无立锥,反徭役重负”。
“陛下,‘摊丁入亩’与‘限田令’,已非改与不改的选择,而是关乎国祚能否延续的生死之问。”李晓晓指着数据,语气沉重,“前者将丁银摊入田亩,使赋税负担与占有土地多寡挂钩,可减轻贫民压力,增加国库收入;后者则直接限制个人或家族拥有土地的最高数额,超出部分或课以重税,或由国家赎买,旨在抑制兼并,逐步恢复‘耕者有其田’之古制。”
李珩凝视着那些冰冷的数据,仿佛看到了无数在田赋重压下挣扎的农户,看到了边境因军饷不足而士气低落的士兵,也看到了那些依靠兼并土地、隐匿人口而富可敌国的宗室勋贵们贪婪的嘴脸。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决绝:“朕意已决!此二策,必须推行!”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一次将要面对的,是比盐商集团庞大十倍、根基深厚百倍的对手。土地,是封建社会权力和财富最根本的象征,触动土地制度,等于向整个统治阶层宣战。
新政的风声,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
首先做出激烈反应的,是嗅觉最为灵敏的士绅阶层。各地通过科举入仕的官员,他们本人或其家族多是地方上的大地主。“摊丁入亩”意味着他们及其家族将要承担前所未有的赋税;“限田令”更是要直接割他们的肉!一时间,朝野上下,无数奏疏如雪片般飞向内阁,飞向皇帝的御案。
言辞之激烈,远超盐政之时。
“此乃掘我大晏根基之策!”
“与民争利,莫此为甚!此‘民’乃天下士绅,国之柱石!”
“若行此策,必致天下汹汹,士林离心,国将不国!”
“定是妖妃(隐指李晓晓)蛊惑圣心,欲毁我江山社稷!”
他们引经据典,将“摊丁入亩”和“限田令”批驳得一无是处,扣上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大,仿佛李珩和李晓晓成了要亲手葬送大晏江山的千古罪人。
紧接着,勋贵集团也坐不住了。他们依靠军功或世袭获得大量赏赐田庄,并通过各种手段不断兼并,土地是他们维持奢华生活和政治影响力的根本。以苏老太尉为首,一众勋贵联名上奏,言辞恳切中带着威胁,陈述历代功臣待遇,暗示“鸟尽弓藏”,寒了将士之心。
然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宗室。
这一日的大朝会,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就在李珩准备就土地新政再次力排众议时,宗人府宗令,年高德劭的皇叔祖庆亲王,在另外两位颇具影响力的皇叔——端郡王、肃郡王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出列。三位身着亲王蟒袍的老者,白发苍苍,神情悲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庆亲王未曾开口,老泪先流,他推开搀扶,朝着御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悲怆:“陛下!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啊!”
端郡王、肃郡王也随之跪下,涕泪交加。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宗室亲王,尤其是庆亲王这等辈分极高的皇叔祖,行此大礼,近乎是在以宗族长辈的身份,向皇帝施加最沉重的压力。
“陛下!”庆亲王抬起头,泪眼婆娑,“土地、人口,乃祖宗基业之根本!历代先皇,皆以优抚宗室、勋戚、士绅为治国之要,此乃安定人心、稳固社稷之良策啊!如今……如今陛下听信……听信……”他似乎想点名李晓晓,终究有所顾忌,含糊过去,“……欲行此亘古未有之苛政,竟要限制宗亲田产,将皇庄、王庄之赋税与庶民同列?此乃自毁长城,动摇国本啊!”
肃郡王接口,声音更大,带着哭腔:“陛下!莫非是要逼死我们这些李家子孙吗?我等名下田产,皆是历代先皇赏赐,或是合法购置,如今一道法令便要限制、要加赋,这让天下宗亲如何自处?让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如何心安啊!祖宗之法不可变! 陛下三思啊!”
“祖宗之法不可变!”几位跪地的宗室亲王齐声叩首,悲声回荡在庄严的金銮殿内。
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见状,也纷纷面露不忍,窃窃私语。太后的余威虽已式微,但宗室的力量,尤其是这种以亲情、孝道、祖制为名的哭谏,其威力远超任何政治攻讦。这已非简单的政见不合,而是上升到了皇室内部、关乎孝道与祖训的层面。
李珩端坐龙椅之上,面色铁青,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看着跪在下方、代表着皇室尊严的叔祖和皇叔,听着他们字字诛心的哭诉,感受着满朝文武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向他压来,几乎令他窒息。
这是他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最直接、也最棘手的政治压力。反对的不是一两个官员,不是某个利益集团,而是盘根错节的整个既得利益阶层,甚至包括了李姓皇族自身!
朝会在一种极其压抑和尴尬的气氛中结束,土地新政的议题被迫搁置。
随后的日子,压力有增无减。奏章堆积如山,言辞愈发激烈,甚至出现了地方士绅联名血书叩阙的传闻。朝会之上,只要提及土地二字,立刻便会引发激烈的争吵和宗室的哭闹。改革派官员如张文渊、陆文渊等,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举步维艰。
连一向坚定的李珩,眉宇间也染上了深深的疲惫与焦虑。他数次召李晓晓入宫密谈,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晓晓,是否……是否操之过急了?宗室……毕竟是朕的亲人,是李家的根基……”
面对空前的阻力,连帝王之心,都开始动摇了。
无双府内,李晓晓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神色凝重。顾长渊静立一旁,他能感受到她肩上的重担。
“他们在害怕。”李晓晓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冰冷,“他们害怕失去特权,害怕财富缩水,害怕我们打破这延续了千年的游戏规则。所以,他们不惜动用一切手段,亲情、祖制、舆论……甚至可能包括更肮脏的东西。”
她转过身,看向顾长渊,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烧着更旺的火焰:“但正是他们的恐惧,证明了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长渊,这是最关键的一战,若退,满盘皆输!我们必须找到破局之法,必须让陛下,也让天下人看到,这些既得利益者所谓的‘祖宗之法’、‘国之柱石’,究竟是何等面目!”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一种方式,将这场局限于朝堂的争论,推向更广阔的天地,让真正的受益者——天下的黎民百姓,发出他们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