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转危为安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后宫荡开层层涟漪。而将这石子投入湖中的人,是那位素来被视作皇室点缀、无人在意的痴傻长公主。
尽管皇帝李珩下令封锁了具体细节,只对外宣称太医妙手回春,但“长公主梦遇仙人,提及薄荷缓解之效”的模糊传闻,还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宫墙内隐秘地流传开来。大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只当是陛下为了维护妹妹而放出的说辞,或是巧合下的误打误撞。一个傻子的梦话,岂能当真?
然而,身处漩涡中心的长春宫,却无法再维持往日的“平静”。
翌日上午,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福安便亲自带着一列手捧锦盒、漆盘的内侍,满面春风地来到了长春宫。
“长公主殿下金安!”福安笑吟吟地行了个礼,态度比往日更加恭敬了几分,“陛下感念殿下纯孝,心系太后娘娘凤体,特赐下东海珍珠一斛、珊瑚树一对、蜀锦十匹、并各色精巧玩物若干,给殿下把玩压惊。”
锦盒依次打开,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了人眼。那圆润饱满的珍珠,形态优美的红珊瑚,流光溢彩的蜀锦,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随行的宫人们看得眼睛发直,连大气都不敢喘。
云珠又惊又喜,连忙拉着似乎被这阵仗吓到、躲在她身后的李晓晓谢恩:“奴婢\/奴才叩谢陛下隆恩!”
李晓晓藏在云珠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那些华丽的赏赐,脸上没有欣喜,反而带着一丝孩童面对陌生事物时的戒备和茫然。她紧紧攥着云珠的衣角,小声嘟囔:“亮晶晶……刺眼睛……”
福安脸上的笑容不变,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温和,带着诱哄的意味:“殿下,这些都是陛下赏给您的好东西呢。您看看这珍珠,多圆润;这珊瑚,多漂亮。陛下还特意问了,殿下可还想要些什么?尽管告诉老奴,老奴一定回禀陛下,给您办到。”
这话听着是恩宠,实则是试探。皇帝想知道,她之前那番“梦话”是纯粹的巧合,还是背后藏着什么。一个真正的痴儿,面对如此厚赏,会要什么?
李晓晓心中冷笑,面上却顺着福安的话,目光在那些珠宝上溜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个漆盘里放着的、做成小动物形状的精致点心上。她眼睛一亮,立刻从云珠身后钻出来,指着那盘点心,欢呼雀跃:“晓晓要那个!小兔子!小猫咪!要吃!”
她完全无视了那些珍珠美玉,眼里只有能吃能玩的点心。
福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笑容更真切了些:“好好好,殿下喜欢,这些都给您。陛下就知道殿下会喜欢这些。”他示意小太监将点心盘子端到李晓晓面前。
李晓晓立刻抓起一个兔子形状的糕饼,塞进嘴里,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一副全然沉浸在食物美味中的样子。
福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仙人托梦”而升起的疑虑,消散了大半。终究还是个孩子心性,之前大概真是巧合吧。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回去复命了。
赏赐的队伍离去,长春宫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宫人们看着满室的珍宝,既兴奋又忐忑。云珠指挥着人将赏赐登记造册,小心收好,唯独将那盘点心留在了外间,方便公主随时取用。
李晓晓坐在榻上,慢吞吞地吃着第二块点心,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
李珩的赏赐,是补偿,是安抚,但更是一次精准的试探。她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已经让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将她完全视为一个无需费心的“物件”。他在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以及……潜在的风险。
果然,下午时分,一道新的旨意便传到了长春宫。
前来传旨的依旧是福安,他宣读了皇帝的口谕:因太后病愈,宫中上下需更加谨慎,特命御前四品带刀侍卫顾长渊,增加在长春宫附近的巡逻班次,以确保长公主殿下安危,防止任何宵小惊扰。
口谕冠冕堂皇,充满了对妹妹的关怀与保护。
但李晓晓在听到“顾长渊”三个字时,拿着点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不解:“顾……长渊?是那个……冷冷的,不说话的人吗?”她歪着头,似乎在回忆,带着点小孩子对“冷脸”之人的天然抵触。
福安笑着解释:“殿下,顾侍卫武功高强,忠心耿耿,有他在附近护卫,陛下才能放心。”
云珠连忙谢恩,表示一定会配合顾侍卫的工作。
李晓晓低下头,继续啃着点心,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李珩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将身边最得力的侍卫之一派来,名为增加巡逻,实则就是要将她置于更严密的监控之下。是要观察她后续是否还有“异常”?还是防范她与外界有什么不该有的接触?
这个顾长渊,从第一次见面起,就给她一种非同一般的感觉。如今由他来进行这“保护性”监视,只怕往后的日子,要更加小心了。
旨意下达后,效果立竿见影。
李晓晓下午由云珠陪着,在长春宫门口的小花园里玩毽子时,便远远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长渊按着腰间的佩刀,身姿笔挺地沿着宫墙巡逻。他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神情冷峻,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他似乎并没有刻意看向她们这边,但那无形的注意力,却如同蛛网般笼罩着这片区域。
李晓晓故意将毽子踢得歪了些,滚落到离宫道稍近的地方。她跑过去捡,起身时,恰好与巡逻经过的顾长渊打了个照面。
距离很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和紧抿的、线条优美的薄唇。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和皮革的味道。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因跑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沾了些草屑的裙摆上,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公事公办地微微颔首,算是行礼,随即便要移开目光,继续前行。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瞬间,李晓晓仿佛被他腰间佩刀刀柄上反射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嘴里无意识地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受惊,又像是单纯的呓语。
顾长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快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深邃冰冷,但李晓晓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审视的波动,一闪而逝。
他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迈着沉稳的步伐继续向前,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只是错觉。
李晓晓捡起毽子,跑回云珠身边,脸上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笑容,心里却沉甸甸的。
这个顾长渊,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捉摸。他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扔下一块石头,甚至听不到回响。
夜幕降临,长春宫内外灯火次第亮起,又依次熄灭。
寝殿内,李晓晓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帷帐隔绝了外界。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复盘着白日里的一切。
丰厚的赏赐,福安言语间的试探,以及……顾长渊那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保护”。
李珩的态度已然明了。他感念她可能的“功劳”,但更多的,是警惕和审视。他需要确认,这个痴傻的妹妹,是否真的只是一张白纸,还是隐藏着他不了解的秘密。
而顾长渊,就是他被派来,负责看清这张“白纸”上是否有隐藏笔墨的人。
前路吉凶未卜。
她凭借急智和伪装,勉强通过了第一次考验,但也因此将自己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往后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慎。在顾长渊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下,她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她需要更完美的伪装,更需要……尽快找到在这个世界,除了依附皇权之外,属于自己的立身之本。
窗外,传来巡夜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其中,似乎夹杂着某个特别沉稳、独特的节奏。
李晓晓翻了个身,将脸埋入带着熏香的锦被中。
深宫似海,暗流汹涌。而她这条借尸还魂的孤舟,才刚刚启航,便已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压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