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亮了一夜。
王虎也一夜没睡。他不像赵学文那样在灯下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电费”这种煞风景的词,而是抱着手臂,靠在厂房外的柱子上,静静地看着那片光。
光芒之下,五百名士兵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他们没有休息,而是在进行一种王虎从未见过的训练——徒手拆解和组装。目标是两挺缴获来的捷克式机枪。
他们以班为单位,将机枪拆成最基础的零件,再重新组装。计时,排名,然后重复。没有口令,没有交谈,只有金属零件碰撞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到了后半夜,最快的一个班,已经能在一分钟内,将一挺捷-克式拆成零件再恢复原样。那双手,稳得像焊在机床上的机械臂。
王虎看得心底发寒。这不是在训练士兵,这是在给一群杀戮机器的数据库里,写入新的程序。
天亮时,杨富贵从厂房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也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好得吓人,眼睛里有一种王虎熟悉的、类似于那盏灯泡刚亮起时的光彩。
“开工。”
杨富贵只说了两个字。
早已待命的士兵们立刻行动。一队人涌向矿洞,将一筐筐开采出来的、泛着暗红色泽的铁矿石运出。另一队人则将木炭和石灰石,按照一种精确到斤两的比例,堆放在电弧炉旁。
整个过程,像一场庄严而肃穆的祭典。祭品是矿石与焦炭,而祭坛,就是那座在晨光中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电弧炉。
“杨爷,真要炼啊?”赵学文抱着他的宝贝账本,凑了上来,脸上既是期待又是肉痛,“这炉子一开,那发电机可就得玩命转。我昨晚算过了,咱们那条小溪,发的电也就勉强够用。这要是炼上一天,万一把发电机给烧了……”
杨富贵没理他,径直走上电弧炉的操作台。
王虎一把将赵学文拉到身后,低声喝道:“闭嘴,看戏。”
杨富贵的手指在那些复杂的按钮和开关上拂过,然后,他按下了其中一个红色的按钮。
“嗡——”
一阵比发电机启动时要沉闷百倍的轰鸣声,从炉体内部传来。紧接着,炉膛内,三根粗大的石墨电极缓缓降下。
电极的尖端,迸发出一道刺眼到极致的白色电弧,像一道被捕获的闪电。
“滋啦——”
恐怖的高温瞬间在密闭的炉膛内爆发,那光芒透过小小的观察窗射出,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王虎和赵学文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眼睛。
被投入炉内的铁矿石,在电弧的炙烤下,几乎是瞬间就开始熔化、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一锅被煮开的岩浆。
整个山谷,都能听到那座钢铁心脏开始搏动的声音。
赵学文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炼钢,而是在看一位神明,正在用雷电锻造他的武器。
仅仅二十分钟。
炉体倾斜,一道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金红色钢水,带着灼人的热浪,从出铁口奔涌而出,精准地注入了地面上一个早已备好的、长条形的砂模之中。
钢水流尽,炉体归位。第一炉钢,炼成了。
“这就……完了?”赵学文喃喃自语,他印象里,那些大钢厂炼钢,敲敲打打,烟熏火燎,没个一天一夜出不来一炉。
钢水在砂模里迅速冷却,颜色由金红转为暗红,最后凝固成一根通体乌黑、表面还带着一层细密氧化皮的钢锭。
两个士兵上前,用铁钳将那根尚在散发着惊人热量的钢锭夹起,“噗”的一声,浸入了旁边的水池。
一大团白色的水蒸气轰然升腾。
当钢锭被再次取出时,它已经变成了一根表面光滑、泛着幽蓝金属光泽的完美方钢。
王虎走上前,伸出手,想摸,又被那股残余的热气烫得缩了回来。他死死盯着那根方钢,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他当了半辈子兵,见过的好钢不少。德国克虏伯的炮钢,日本的玉钢,但他发誓,没有一种,能像眼前这根方-钢一样,给他一种如此纯粹、如此坚硬、如此充满力量的感觉。
“杨爷,这……这是什么钢?”
“锰钢。”杨富贵淡淡地说道,“加了点别的东西。韧性和硬度,都还过得去。”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拿着一把缴获来的日军三八式刺刀走了过来。
王虎明白了杨富贵的意思。他接过那把刺刀,又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把刚刚用新炼的锰钢,简单锻打、开刃而成的匕首。
那匕首造型粗糙,就是一块钢片加了个木柄,但刃口在晨光下,闪着一抹令人心悸的寒芒。
“我来!”
王虎深吸一口气,左手持日军刺刀,右手持锰钢匕首,猛地向中间对砍过去。
“当!”
一声脆响。
王虎只觉得右手微微一震,而左手的那把三八式刺刀,竟像是根面条一样,从中断成了两截!断口处平滑如镜。
再看那把粗糙的锰钢匕首,刃口上,连一个白点都没有。
王虎呆住了。
他手中断掉的,不是一把普通的铁片,那是千锤百炼、号称可以轻易刺穿铁板的日军制式刺刀!是大日本帝国武士道精神的象征!
可现在,它却被一把用废铜烂铁回炉、前后耗时不到半小时造出来的“土匕首”,一刀两断。
“我的娘啊……”赵学文一声怪叫,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他没有看那把断掉的刺刀,而是一把抢过王虎手里的锰钢匕首,举到眼前,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国宝。
“宝贝!这才是真正的宝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翻开账本,狼毫笔蘸饱了墨,在“家底”那一页上,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给这锰钢定价。
五十块大洋一根?一百块?
不对!
赵学文猛地一拍大腿。这东西不能用钱算!用它造出来的枪,能杀鬼子!能抢来更多的“家底”!这钢,就是会下金蛋的鸡!
他大笔一挥,在账本上写下:“镇山之宝:锰钢。价值:无法估量(能换鬼子性命无数)。”
写完,他抱着账本,亲了又亲,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王虎没有笑。他扔掉手里的断刃,走到杨富贵面前,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灼热。
“杨爷,有这种钢,我们能造什么枪?”
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杨富贵没有回答,而是转身从厂房里,拿出了第二张图纸。
当那张图纸在众人面前展开时,王虎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把枪的剖面图,每一个零件都绘制得无比精细。它的外形,有点像国军装备的“中正-式”步枪,但枪身更短,结构更紧凑,尤其是供弹部分,画的不是五发弹仓,而是一个可拆卸的、弯曲的弹匣。
图纸的右上角,用一行刚劲有力的汉字,写着它的名字。
——“铁桶一式,半自动步枪”。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使用7.92毫米毛瑟弹,十发弹匣供弹,有效射程六百米。
半自动!
十发弹匣!
王虎的脑袋“嗡”的一声。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士兵,在面对拉一下枪栓才能打一发的日军时,能以十倍的火力,将对方彻底淹没!
这不是步枪,这是步枪中的捷克式!
“杨爷,”王虎的声音都在颤抖,“这……这枪……”
“从今天起,兵工厂二十四小时不停工。”杨富贵卷起图纸,环视着那五百名沉默的士兵,和那座已经准备好吞吐第二炉钢水的电弧炉,下达了命令。
“我要在一个星期之内,让我们的每一个士兵,都换上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