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沫,像刀子一样刮过潞水两岸。
时近黄昏,天色阴沉如铅,将满地狼藉的战场映衬得愈发凄惨。
青州,山东之地,建安二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张绣勒马立于一处矮坡上,冰冷的铁盔下,眉头紧锁。
他身后是临时筑起的简易营寨,寨中士卒大多带伤,士气低落,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惶恐。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还有一种失败带来的绝望气息。
这里是青州城阳郡,潞水西岸。
一天前,就是在这里,他们遭遇了北上以来最惨重的失败。
“将军,清点完毕。”
副将胡车儿的声音带着嘶哑,走上坡来,甲胄上还凝着暗红色的血冰。
“郭汜将军所部,折了七百三十余骑,伤者逾千……樊稠将军为救援,也被张合那厮咬住,折了四百多步卒,才勉强脱身。”
张绣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盯着远处潞水对岸那片连绵的灯火——那是袁谭和张合的联营。
他知道,这还只是先锋。
袁绍的主力大将颜良,正带着两万援军星夜兼程赶来。
一旦颜良抵达,他们这支孤军深入的偏师,将面临灭顶之灾。
“郭汜呢?”
张绣的声音冷得像这天气。
“在自己帐里……喝酒。”
胡车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愤懑,“还在骂娘,说……说将军您畏敌如虎,不肯全力救援,才致他损兵折将……”
张绣的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畏敌如虎?
若不是郭汜这蠢货贪功冒进,不听劝阻,非要在这大雪天强攻剧县,又如何会一头撞进袁谭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片看似平坦的沼泽地,吞噬了西凉最精锐的七百骑兵!
樊稠去救,反倒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都感到刺痛。
自从奉楚侯密令,与郭汜、樊稠这两位“老搭档”率西凉旧部秘密潜入青州以来,初期的顺利让他们都有些忘乎所以。
连克数城,劫掠颇丰,西凉军骨子里那股骄悍之气再次抬头。
尤其是郭汜,真以为这青州还是当年可以随意驰骋掳掠的关中。
可他们忘了,他们的对手不再是各自为战的汉室官军,而是地头蛇袁谭,以及他背后那个雄踞河北的袁本初!
更忘了,他们自己,早已不是当年权倾朝野的西凉军阀,而是寄人篱下、戴罪立功的降将!
虽然袁本初的主力被张飞徐晃二人牵制于河东,北部还有公孙瓒的虎视眈眈,但青州早被袁本初渗透已久,其子袁谭也不是草草之人。
他们孤军深入,又能够有多放肆?
“楚侯的军令,到了吗?”
张绣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在遭遇伏击、初战失利后,他第一时间就派出了快马,将前线危局和郭汜、樊稠跋扈难制的情况,密报下邳。
“还没有。”
胡车儿摇头。
“算时日,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正说话间,一骑快马冲破风雪,直入营寨,马上骑士浑身覆雪,几乎成了个雪人,却高举着一封火漆密信,嘶声喊道:“将军!下邳急令!楚侯手令!”
张绣精神一振,猛地转身,大步下坡:“拿来!”
他几乎是抢过那封密信,撕开火漆,就着营火迅速浏览。
信是军相贾诩的笔迹,但末尾盖着楚侯陶应的印玺。
信的内容很短,措辞却冰冷而决绝:
“局势已明,当机立断。
着张绣全权节制青州一切军务,郭、樊二部,凡违令不遵、贻误军机者,可临阵处决,先斩后奏。
张辽大军已动,为你压阵,望你不负君侯重托,挽狂澜于既倒。”
“临阵处决……先斩后奏……”
张绣握着绢帛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明白了,这是楚侯给了他生杀大权,也是给了他最后的机会。
要么,他清理门户,整合部队,配合张辽打赢这一仗,要么,就和郭汜、樊稠一起,葬送在这潞水之畔。
他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胡车儿!”
“末将在!”
“点齐我的亲兵卫队,随我去郭汜大帐。”
张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再派人‘请’樊稠将军过来,就说有紧急军情商议。”
“诺!”
……
郭汜的大帐里,酒气熏天。
几个心腹将领正陪着他们的大帅借酒消愁,或者说,借酒发泄。
“他张绣算个什么东西!”
郭汜猛地将酒碗顿在案上,酒水四溅。
“一个丧家之犬,也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想当年他叔父张济跟我尚是称兄道弟,小儿乳臭未干,若不是他见死不救,老子怎么会折了那么多兄弟!”
“大帅说的是!”
一个部将附和道。
“我看他就是存心的!想借袁谭的手,削弱咱们的实力!”
“等打完了这一仗,老子非得在楚侯面前好好参他一本!”
郭汜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寒风裹着雪花倒灌进来,让帐内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张绣带着胡车儿以及数十名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亲兵,大步走了进来。
他甲胄齐全,脸上覆盖着寒霜,目光如电,扫过帐内众人。
帐内的喧闹戛然而止。
郭汜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张绣和他身后杀气腾腾的卫队,愣了一下,随即怒道:“张绣!你这是什么意思?带兵闯我的大帐?”
“郭汜。”
张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违抗军令,贪功冒进,致我军损兵折将,挫动锐气,你可知罪?”
郭汜闻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指着张绣的鼻子:“老子知罪?老子有什么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是你张绣无能!是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张绣动了。
动如雷霆!
只见寒光一闪!
张绣腰间的环首刀已然出鞘,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意,直刺郭汜胸膛!
这一刀,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郭汜到底是沙场老将,虽醉意醺醺,但生死关头的本能还在,他下意识地就想侧身拔刀格挡。
然而,他忘了自己喝多了酒,动作远比平时迟缓,也忘了张绣的枪法冠绝西凉,刀法同样凌厉!
“噗——!”
利刃穿透皮甲,贯入胸膛的声音,沉闷而恐怖。
郭汜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心口的刀锋,又抬头看向张绣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你……你敢……”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鲜血从嘴角溢出。
“奉楚侯令,诛杀违逆叛将郭汜!”
张绣一字一顿,声音如同这北风一样寒冷。
他猛地抽出长刀,一股血箭随之飙射而出,溅了他半身。
郭汜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帐内一片死寂。
那几个郭汜的心腹将领,全都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又看看如同杀神般的张绣和他身后那些明晃晃的刀剑,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帐帘再次被掀开,樊稠被“请”了过来。
他一进帐,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郭汜,以及持刀而立、浑身浴血的张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张……张将军……这……”
樊稠的声音都在发抖。
他与郭汜素来不和,但也兔死狐悲,更惊惧于张绣的狠辣果决。
张绣甩了甩刀上的血珠,目光转向樊稠,语气依旧平静:“樊将军,郭汜违抗军令,罪有应得。
楚侯有令,由我全权节制青州军务。
你,可有异议?”
樊稠看着张绣那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地上郭汜的尸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半个“不”字,下一瞬,那柄滴血的刀就会砍向自己。
他猛地抱拳,深深低下头:“末将……末将谨遵张将军将令!绝无二话!”
张绣点了点头,对胡车儿吩咐道:“传令下去,郭汜麾下各部,由你即刻接管,敢有骚动哗变者,杀无赦!”
“诺!”
“樊将军,”张绣又看向樊稠,“整顿你的人马,今夜三更造饭,五更出发,随我渡潞水,夜袭袁谭大营!”
樊稠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夜袭?将军,我军新败,士气……”
“正因为新败,才要夜袭!”
张绣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袁谭和张合都以为我们已成惊弓之鸟,绝料不到我们敢主动出击。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征东大将军张辽的主力,已经到了潞水东岸,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此战,我们要一雪前耻,用袁谭的人头,向楚侯证明,我们西凉男儿,不是废物!”
风雪依旧在营寨外呼啸,但在这座刚刚经历了内部清洗的血腥大帐里,一种新的、混合着恐惧、决绝和一丝希望的情绪,正在悄然滋生。
青州战事的最终结局,就在这个雪夜,被彻底改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