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城的决定,并非在张绣军中一帆风顺。
当张绣在几位核心将领面前透露此意时,帐内顿时炸开了锅。
老将雷叙猛地站起,须发皆张:“将军!我等受相国厚恩,岂能临阵投敌?此举与叛徒何异!安邑城高池深,粮草……粮草尚可支撑,未必没有转机!”
他虽如此说,但提及粮草时明显底气不足。
另一名年轻气盛的校尉张先也附和道:“雷将军所言极是!那许褚不过一莽夫,仗着兵多围城而已。末将愿率死士夜袭敌营,挫其锐气!”
帐内主战的声音一时占了上风,这些多是张济时代留下的老部下,对董卓尚存一丝香火情,更不愿背负降将之名。
张绣看着群情激愤的部下,心中五味杂陈。
他何尝不想死战到底,保全名节?
但现实残酷得让人窒息。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痛:
“雷叔,张贤弟,诸位弟兄的心意,我张绣岂能不知?我亦想与敌军血战到底,马革裹尸,何其壮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重,“然,诸位可曾去伤兵营看过?可曾见过城中百姓以树皮泥土充饥?可曾算过我们仓中粟米还能支撑几日?”
他走到雷叙面前,直视着这位老将的眼睛:“雷叔,您告诉我,若无粮草,无援兵,我们还能守多久?十日?半月?
届时城破,联军涌入,您觉得许褚那鬼灭刀骑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些顽抗之敌?又会如何对待这满城妇孺?!”
雷叙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伤兵营里痛苦的呻吟,城内百姓绝望的眼神,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头。
张绣又看向张先:“张校尉勇武可嘉,愿率死士袭营。但我问你,即便你成功,烧毁敌军些许营帐,又能改变什么?能击退三万大军吗?能运来粮食吗?不过是徒增弟兄们伤亡,激怒敌军,招致更残酷的报复!”
他退回主位,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贾文和先生说得对,董卓倒行逆施,败亡在即。我等乃汉臣,非董卓家奴!
如今王师在外,讨伐国贼,我等继续为虎作伥,是为不忠;坐视满城军民饿死战死,是为不仁;违背天意民心,是为不智!我意已决,为保全诸位性命,为给这安邑百姓寻一条活路,献城归顺,是唯一选择!”
他“铮”地一声拔出佩剑,勐地斩下案角,厉声道:“若有谁再言死战,或欲暗中破坏献城者,犹如此案!休怪我张绣不顾往日情分!”
雷霆手段,配合着情理剖析,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雷叙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颓然坐倒。
张先等人也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张绣长久以来的信任,最终压过了虚幻的忠诚与执着。
与此同时,联军大营内,许褚在接待胡车儿后,并未掉以轻心。他召集副将及幕僚,详细商讨受降事宜。
“将军,张绣虽有意归降,但不得不防其有诈。”
一位谨慎的幕僚提出担忧,“或许是缓兵之计,或许是诱敌深入。”
许褚摸着下巴,粗声道:“俺看那胡车儿不像作假,张绣那小子……打起来是条好汉,不像耍阴谋的人。不过,小心点总没错。”
他虽然性情直率,但并非毫无心机。
副将建议:“可令张绣先送出部分军械粮草作为诚意,并将其部分家眷送出城为质。同时,我军需做好两手准备,受降仪式当日,全军戒备,鬼灭刀骑随时待命,一旦有变,立刻强攻!”
许褚点头同意,并再次派人快马加鞭,将详细情况与己方方案禀报陶应与郭嘉,请求指示。
而在安邑城内,贾诩为献城制定了极其周密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他建议张绣:
先分批向陶军移交部分老旧、多余的军械,并开放一个城门,允许陶军派遣少量医官入城救治伤兵,输送少量粮食赈济百姓,以此建立初步信任。
献城前夜,由绝对可靠的胡车儿部控制四面城门及武库,雷叙、张先等可能心存抵触的将领,则由张绣亲自陪同,“保护”在郡守府,实则软禁,防止其临阵生变。
献城当日,守军按建制,分批、有序出城,至指定地点放下武器,由联军接管。
张绣则率核心将领,于城门口正式向许褚请降。
提前安民告示,明确告知百姓陶军纪律,承诺秋毫无犯,避免因恐慌引发骚乱。
贾诩的谋划,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既展现了诚意,又防范了风险,确保权力和平交接。
约定献城的前夜,安邑城内外,无数人彻夜未眠。
城内,士兵们默默地整理着行装,心情复杂,既有脱离绝境的庆幸,也有对未来的迷茫。
百姓们则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祈祷着陶军能信守承诺。
郡守府内,张绣与贾诩对坐弈棋,看似平静,但指尖落子的轻微颤抖,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胡车儿全身披挂,亲自守在城门楼,警惕地注视着城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陶军大营,火把通明。
许褚命令部队提前造饭,全军顶盔贯甲,进入临战状态。
鬼灭刀骑检查着战马和大刀,沉默中蕴含着磅礴的力量。
外围的游骑增加了数倍,谨防任何可能的意外。
时间在紧张的氛围中一点点流逝。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卯时正刻,安邑沉重的东城门,在数万道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绞盘转动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
城门洞开处,首先出来的并非军队,而是数十名联军派遣的医官和负责赈济的文吏,他们迅速在城外设立临时营区,准备接收伤兵和发放粮食。
这一举动,极大地安抚了城上守军和城内百姓的心。
随后,按照贾诩的计划,守军以营为单位,高举空置的旗帜,徒手列队,迈着沉重的步伐,依次走出城门。
他们脸上带着疲惫、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在陶军指定的区域,他们默默地将手中的兵器堆放在一起,刀枪剑戟很快便堆积如山。
最后,张绣卸去甲胄,身着素服,背负荆条,在贾诩、胡车儿以及被“请”来的雷叙、张先等将领的陪同下,徒步走出城门。
他来到早已在城外等候的许褚马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安邑守将印绶和户籍名册,朗声道:
“败军之将张绣,感念将军仁德,愿率安邑全城军民,归顺朝廷,听候陶骠骑发落!望将军信守承诺,保全我等性命!”
许褚翻身下马,他并未穿着那身令人畏惧的黑甲,而是一身寻常将领服饰。
他大步上前,并未去接印绶,而是伸出大手,一把将张绣扶起,声若洪钟:
“张将军深明大义,免去一场兵灾,保全无数性命,此乃大功一件!何罪之有?俺许褚说话算话!从今日起,你等便是我陶军弟兄!过去之事,一概不究!”
他环视那些放下武器的降兵,提高音量:“弟兄们!仗打完了!回家种地,或者跟着俺们继续建功立业,都行!楚侯绝不会亏待你们!现在,都给俺打起精神来,排队领吃的!管饱!”
“万岁!”
“许将军万岁!”
短暂的沉寂后,降兵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许多人甚至喜极而泣。城头上的守军和窥探的百姓,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许褚连忙摆手:“不对,不对,是我家主公万岁!”
“楚侯万岁!”
“陶骠骑万岁!”
呼声被许褚打断后,再次响起。
安邑,这座古老的城池,兵不血刃,更换了旗帜。
河东战局,以此为契机,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
张绣的归顺,不仅为联军打开了通往潼关背后的门户,更在政治上沉重打击了摇摇欲坠的董卓势力,预示着席卷关中的风暴,即将达到顶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