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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诗会藏锋芒,初遇曹孟德
杨府的庭院,远比卢府或蔡府要开阔奢华得多。亭台楼阁,曲水回廊,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即便在萧瑟的秋季,也依旧显露出一种逼人的富贵气象。此刻,宽敞的宴会厅内,早已是高朋满座,衣香鬓影。
卢植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他身为尚书台重臣,又是海内闻名的大儒,地位尊崇。不少官员、名士纷纷起身见礼。卢植也一一还礼,态度平和,却不失威严。他特意将耿武带在身边,不时向引荐之人介绍一句:“此乃小徒,陇西耿武。”
耿武谨记师父教诲,姿态放得极低,无论面对的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他都执礼甚恭,口称“晚辈”或“世兄”,举止沉稳,言辞得体。他那不同于寻常洛阳子弟的英武气质,以及卢植关门弟子的身份,倒也引得不少人侧目,投来或好奇、或赞赏、或审视的目光。
趁着间隙,卢植低声为耿武指点着在场的一些重要人物。
“武儿,你看那位,须发皆白,坐于杨公下首者,乃是司徒崔烈,清流领袖之一,然其性稍显圆滑。”耿武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一位面容和善、眼神却十分精明的老者。
“那边与几位年轻士子交谈者,是议郎郑泰,好论兵事,有侠气。”
“哦?那位独自饮酒,看似落落寡合者,是越骑校尉伍孚,性情刚直。”
卢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将人物的身份、性格、派系倾向,用最简练的语言点出。耿武凝神静听,将这些信息与脑海中有限的历史知识一一对应,只觉得这看似风雅的诗会,实则暗流涌动,俨然是一个微缩的朝堂。
随着宾客到齐,诗会正式开始。主人杨彪致了简短的欢迎词后,便由在场的年轻才俊们轮流登场,或吟诵自己的新作,或点评前人诗句。一时间,厅内诗声朗朗,喝彩阵阵。
不得不说,能被邀请至此的年轻人,确有过人之处。诗词或辞藻华丽,或意境深远,或针砭时弊,引得满座叫好。宴会的气氛逐渐被推向了高潮。觥筹交错间,洋溢着一种文采风流、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热烈氛围。
然而,耿武静坐一旁,慢慢品着杯中清淡的果酒,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他敏锐地察觉到,许多人的诗作,似乎并非纯粹为艺术而作,更像是精心准备的“命题作文”,旨在展示才华、抒发抱负,甚至隐隐指向某些政治观点。这与其说是一场诗会,不如说是一个为世家子弟、青年才俊们提供的“刷声望”、“秀肌肉”的舞台。真正的诗心与性情,反而被功利心冲淡了不少。这让他感到些许疏离和……无聊。
就在诗会进行到最热烈时,一位坐在前排、身着锦袍、相貌英俊、眉宇间带着几分傲然之气的青年,霍然起身。他先向主位的杨彪和几位长辈行了礼,然后环视全场,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激情:
“诸位前辈,各位同仁!今日诗酒风流,固然快事!然,吾辈读书人,当心怀天下,岂可只沉溺于风花雪月之间?”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激昂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指向皇城方向:“方今圣天子在位,本应海内升平!然,为何灾异频仍,流民四起?为何边关不宁,羌胡屡犯?究其根源,皆因朝中有奸佞当道,蒙蔽圣听!”
他声音提高,几乎是厉声喝道:“便是那些阉宦!曹节、王甫之流,依仗陛下宠信,把持朝纲,卖官鬻爵,迫害忠良!致使朝政日非,民不聊生!此等国之蠹虫,天下共愤!”
他目光扫过在场被他话语吸引的年轻面孔,继续鼓动道:“吾等皆为大汉俊杰,受国恩禄,岂能坐视不理?当以天下为己任,上书直谏,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诛除阉宦,廓清玉宇!还我大汉一个朗朗乾坤!”
这一番慷慨陈词,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宴会厅!许多热血沸腾的年轻士子被他的勇气和言辞感染,纷纷拍案叫好,大声附和!
“本初兄说得好!”
“阉宦误国,罪该万死!”
“吾等当联名上书!”
厅内群情激愤,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卢植坐在耿武身边,面色平静,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此子,汝南袁氏,袁绍袁本初。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其叔父袁隗现为太傅。年少气盛,锋芒过露,非吉兆也。”
耿武心中凛然。袁绍!这就是那个未来与曹操争霸的北方霸主?此刻的他,果然如史书所载,凭借家族声望和个人魅力,成为清流士子中的领袖人物。但师父的评价一针见血——锋芒过露。在这种公开场合,如此激烈地抨击掌权的宦官集团,固然能赢得名声,但也极易引来杀身之祸。看来,这确实不是单纯的诗会,而是政治表态和积累声望的秀场。
想明白了这一点,耿武更觉意兴阑珊。他悄悄挪到宴会厅角落的一张食案旁,专注于案几上精致的点心和小菜。这些洛阳顶级厨娘的手艺,倒是比卢府的饭菜可口多了。与其听那些充满表演性质的激昂演说,不如填饱肚子实在。
就在他埋头对付一块炙烤得外焦里嫩的羊排时,一个身影在他旁边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耿武抬头,只见来人身量不高,其貌不扬,皮肤微黑,细眼长髯,穿着一身普通的深色常服,脸上带着一种看似随和、却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小兄弟独自在此享用美食,倒是好兴致。”来人主动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稳的气度,“方才见小兄弟一直跟随在卢尚书身侧,气度不凡,想必便是卢公近来新收的那位高足,陇西耿太守的公子吧?”
耿武心中微动,放下手中的食物,用布巾擦了擦手,端正坐姿,拱手道:“不敢当。晚辈正是耿武。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那黑矮汉子哈哈一笑,摆摆手,显得很是随和:“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某姓曹,名操,字孟德,现为议郎。与卢公亦有数面之缘。见小兄弟年纪虽轻,却沉稳有度,在这喧嚣之中能自得其乐,心生好奇,故来结交一番。”
曹操!曹孟德!
饶是耿武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场合必然群英荟萃,但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心脏仍是猛地一跳!他终于见到了这位未来奠定三国基业、堪称乱世之奸雄的传奇人物!眼前的曹操,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精明、好奇与野心的光芒。
耿武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恭敬行礼:“原来是曹议郎!晚辈久仰大名!家父亦常提及议郎当年任洛阳北部尉时,执法如山,设五色棒棒杀蹇硕叔父之壮举,令人钦佩!”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笑意:“哦?耿太守竟也知此等陈年旧事?年少轻狂,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话虽如此,但显然对耿武的知情和称赞颇为受用。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耿武,点头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卢公眼光毒辣,能被他收为关门弟子,耿世侄必有过人之处。今日一会,甚是投缘,他日若有闲暇,可来我府中一叙。”
“曹议郎过奖,晚辈才疏学浅,蒙师父不弃。他日定当登门求教。”耿武应对得体,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曹操主动前来结交,固然有卢植这层关系,但更重要的,恐怕是看中了自己身后代表的陇西耿氏,以及父亲耿嵩作为边郡太守所掌握的军事潜力。这是一位极其善于抓住一切机会拓展人脉、积累政治资本的人物。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内容多是关于经史学问、陇西风物,曹操言语风趣,见识广博,让耿武受益匪浅。但与袁绍那种外露的锋芒不同,曹操的交谈更像是一种温和的试探和信息的收集,令人如沐春风,却又难以窥其真心。
诗会最终在一种亢奋而又略显浮躁的气氛中结束。袁绍的演说成为了绝对的高潮,他本人也被一群狂热的年轻士子簇拥着,风光无限。
回府的路上,卢植并未多言。直到进入书房,他才淡淡问了一句:“武儿,今日一会,观感如何?”
耿武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师父,今日得见天下英才,开阔眼界。然,袁本初之言虽壮,似失于急躁;曹孟德之交虽和,却难测深浅。弟子以为,声名如浮云,实力方为根基。”
卢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微微颔首:“你能看到这一层,甚好。记住今日所见,这,便是未来的朝堂。回去吧。”
“是,师父。”耿武躬身退出。他知道,师父带他参加的,不仅仅是一场诗会,更是一堂生动的政治启蒙课。而在这堂课上,他不仅看到了大汉精英们的众生相,更与那位未来将搅动天下风云的“乱世之奸雄”,有了第一次短暂的接触。这洛阳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而他的路,还很长。
(第十八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