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
火化炉门轰然闭合的巨响,在我耳边无限回荡。
黄师傅手里的那把黄铜钥匙,还没来得及对准锁孔,就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里,无声无息地化成了一捧细腻的灰烬,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口黑血猛地咳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是喷出了一朵败落的墨菊。
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炉门,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阴火已燃……为何……为何不净?”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浑身力气被抽干。
身上那件灰布寿衣,在炉门关闭的瞬间,猛地收紧,布料冰冷,却像是有生命般,紧紧贴着我的皮肉,甚至给我一种错觉,它正在往我的骨头缝里生长,要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火化炉门上那块原本用来观察炉内情况的铜镜,忽然亮了一下。
镜面里没有映出火焰,也没有映出我和黄师傅,而是模模糊糊地现出了三道影子。
一个穿着素白的袍子,身形和我一模一样;一个浑身淌着黑色的血,蜷缩着,像个受了重伤的野兽;还有一个,赤身裸体,正对着镜子外面,也就是我的方向,直挺挺地跪着。
黄师傅猛地抬头,看到了镜中的景象,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最可怕的事情,声音都变了调:“三焚……三焚不是烧掉你的衣服……是、是烧出你身体里藏着的三个你!”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一条狭窄的检修通道口,忽然探出了凡子的脑袋。
他脸色白得像纸,连滚带爬地从里面钻了出来,裤子上满是灰尘和蛛网。
“黄……黄师傅,”他指着我们脚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老炉子下面有夹层,空的,图纸上根本没标!我刚才贴着地面,听见里面……里面有缝纫机在响,嘎吱嘎吱的,就在我们脚底下!”
说着,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乎乎、边缘已经烧焦的金属牌,递了过来。
我借着应急灯的光,勉强辨认出上面刻着的几个字:“镇南寿衣铺·赵记”。
黄师傅看到这块牌子,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失声喊道:“赵裁缝!是赵裁闻的铺子!三十年前一场大雨,他那铺子连着地基整个都塌了,人也埋在了下面,尸骨都找不到!这火葬场……这火葬场是后来在他的地基上建起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在铺子里遇到的,执着于缝制第三件寿衣的诡异裁缝幻象,瞬间变得无比真实。
我下意识地扶着冰冷的墙壁想要站起来,指尖却在砖石的缝隙里,摸到了一道浅浅的刻痕。
我用指甲使劲刮了刮上面的灰尘,那是一个用利器刻上去的字——“三”。
这个字的笔锋和力道,和我之前在赵裁缝铺子倒塌的墙壁上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在这里!”我叫了一声。
黄师傅立刻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那把已经有了裂纹的桃木剑,用剑尖撬向我摸到的那块砖石。
那块石板竟然是松动的,他一用力,石板翻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灼热的、带着布料燃烧后特有焦臭味的气浪,从洞口猛地向上喷涌,熏得我们连连后退。
那不是普通的竖井。
井壁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婴儿手臂粗细的黄铜管道,像一根根纠缠在一起的金属血管,每一根管道上,都紧紧缠绕着一条条灰色的布条。
所有的管道,最终都汇集向一个方向——火化炉的正下方,那炉心的位置。
黄师傅看着这恐怖的景象,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这不是焚化炉……这是一个用活人养衣的‘子宫’!”
他他用鲜血飞快地画了一道我看不懂的符咒,口中低喝:“小子,守住心神!这鬼东西已经成势,常规法子没用了,我要引地心阴火,把它连着这邪地的根,一起烧成灰!”
说完,他将怀里最后一张写满朱砂的“焚形咒”,狠狠地拍在了火化炉门上。
另一只手并指如剑,猛地划破自己的手腕,滚烫的精血喷涌而出,浇在黄符上。
火焰“腾”地一下燃起,却不是向上,而是诡异地顺着炉壁倒灌而下,钻进了那些铜管之中。
一瞬间,我们脚下的竖井深处,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
那声音混杂在一起,扭曲而痛苦,我清楚地听到了三儿的哭声,姑妈绝望的哀嚎,还有一个我从未听过,却苍老怨毒的男人声音……是赵裁缝!
整个火化间开始剧烈震颤,脚下的地面仿佛要裂开。
火化炉的炉体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炉门正中,“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浓郁的黑烟从缝隙里喷出,烟雾中,一双没有穿鞋的、干枯的赤脚,缓缓地踏了出来。
黑烟渐渐散去。一个“人”站在了炉门前。
那是一具干尸,皮肤像风干的纸一样贴在骨头上,双眼紧闭。
但诡异的是,它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素白寿衣,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
寿衣的袖口,用黑线工整地绣着一个小小的“三”字,而在领口的位置,还缝着一小块我无比眼熟的灰色布料。
它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黑,直勾勾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它的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弧度,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轮到你,脱衣服了。”
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寿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处开始褪色。
那灰色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走,隔着空气,源源不断地朝着那具干尸流去,而它身上那件寿衣的白色,则愈发刺眼。
“孽畜!”黄师傅发出一声怒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举着桃木剑朝干尸扑了过去。
干尸甚至没有看他,只是随意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对着黄师傅的方向,轻轻一挥。
黄师傅的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滞,随即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一股巨力狠狠地甩了出去,“砰”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被钉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四肢摊开,动弹不得,就像一件被主人随意挂起来的旧衣服。
整个火化间,瞬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那具干尸将黄师傅钉在墙上后,便不再有任何动作。
它只是站在原地,站在那扇裂开的炉门前,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我身上的寿衣颜色褪得更快了,冰冷的布料下,我的皮肤开始发痒,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爬。
它不动,是在给我时间品尝绝望,还是在等我身上这件衣服彻底“熟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