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胸腔里的那颗童魂,像一只受惊的麻雀,疯狂撞击着我的肋骨。
我攥着那张火化申请单,盯着“林小舟”三个字,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抓起桌上的红笔,笔尖带着我全身的力气,狠狠划向我的名字。
不是一笔,是杂乱无章的、疯狂的涂抹,直到那三个字变成一团模糊的红色污迹。
“啊——”
一声不属于我的尖叫在我喉咙里炸开。
那颗童魂像是被泼了滚油,在我体内剧烈抽搐、翻滚。
我眼前一黑,整个人蜷缩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档案室的铁皮柜子在我眼中扭曲成狰狞的怪物。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凡子冲了进来,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疯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不住的惊骇,“你划掉的是纸上的名字,但系统认的是所有信息库里‘被记住的身份’!你越是这样,它的锁定就越精确!”
我大口喘着气,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那就……”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那就让谁都……不记得。”
我用颤抖的手,撕下那块被划得一塌糊涂的名字纸片,在凡子惊恐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连同那股苦涩的油墨味,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一夜,凡子成了我的影子。
他把自己锁在监控室里,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如风暴。
殡仪馆内部系统的电子档案被他强行撕开一道口子。
他像个高明的骗子,在我的名字“林小舟”下面,凭空捏造出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一条是:“林小舟,男,三岁,意外溺亡,尸身未寻获,未火化。”
另一条是:“林小舟,男,二十八岁,因病去世,于2023年x月x日完成火化。”
做完这一切,他又调出了李哑婆那段无声的手语录像。
经过复杂的转换,那段控诉和诅咒,变成了一段段破碎、诡异的音频流。
他将这股音频流恶意注入到殡仪馆的公共广播系统中,和原本那冰冷的电子女声混杂在一起,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
我躲在档案室的角落,能清晰地感受到外界的变化。
系统对我的压迫感开始变得混乱。
那种如影随形的窥伺,时而像三岁的孩童,充满迷茫和恶意;时而又像个寿终正寝的成年人,带着例行公事的冰冷。
两股标记着“林小舟”的信号,在数据世界里疯狂地互相攻击、吞噬,都想证明自己才是唯一的“真实”。
就在我和凡子以为能暂时喘口气时,黄皮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他把一件烧得焦黑、散发着恶臭的白袍扔在我面前的地上,眼睛里闪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凡子说系统在识别‘林小舟’,那我倒要看看,它清不清除我这个冒牌货!”
“别去!”凡子从监控室追出来,想拦住他,但已经晚了。
黄皮抓起那件烧焦的白袍,像披上一面战旗,大步流星地冲向后院那口不祥的深井。
他稳稳地站在井边,背脊挺得笔直,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黑暗的井口高喊:“我才是林小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
突然,广播系统里那混乱的音频猛地一顿,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电子音压过了所有杂音:“检测到多余存在。执行清除。”
一股无形的风从井口旋起,像一只透明的巨手,狠狠抽在黄皮身上。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后飞出,重重摔在地上。
我跟凡子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冲过去查看。
黄皮却撑着地,咧开嘴笑了,咳出一口血沫:“妈的……它……它就只打了我一下。”他看着我们,眼神亮得惊人,“它的力量被分散了。它分不清,它怕‘假名字’!”
黄皮的以身试险,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险峻的出路。
可这还不够。
仅仅是迷惑,系统总有一天会完成数据整合,到时候,我们三个谁都跑不了。
当晚,吴老拐拄着他的拐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那只瞎了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亮着幽光。
他递给我一只巴掌大的锈蚀铁盒,入手冰凉刺骨。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用粗麻布扎紧的小袋子,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三个字:“无名童”。
“这是当年火葬场清理失物时,被当成垃圾扔掉的东西。”吴老拐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一个没来得及烧,也没人认领的孩子的骨灰。阴物有三不烧——不焚之物、不埋之尸、不念之名。你把它带在身上,在‘它’眼里,你就不是活人,只是个承载着另一段‘未完结信息’的容器。它就认不出你了。”
我郑重地接过那个骨灰袋,将它用绳子系在腰间。
就在布袋贴上我皮肤的瞬间,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我的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我猛地打了个哆嗦,再看向监控屏幕时,凡子“啊”了一声。
屏幕里的我,已经不再是清晰的人形,而是一团被浓重雪花噪点包裹的、不断扭曲的模糊影子。
我终于有了直面那口井的资格。
我最后一次走向井边,手里攥着那把从嘴里抠出来的、早已干硬的名字纸片。
凡子、黄皮、吴老拐,他们都远远地站在我身后,没有靠近。
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我低头,望向深不见底的井口。
水面漆黑如墨,不起波澜。
但这一次,水面倒映出的,不再是我自己那张惶恐的脸。
倒影里,是一个穿着干净白袍的小小男童。
他仰着脸,正对着我,露出了一个天真而诡异的微笑。
他就是我身体里那颗童魂,也是这所有灾祸的源头。
我张开嘴,想对他说些什么,发出的声音却让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那不再是尖细的、被童魂裹挟的腔调,而是我原本的,因为长期压抑而显得冰冷、迟钝的语调。
“这次,”我对着井里的倒影,一字一顿地说,“换我来当你的影子。”
我松开手,将那团揉碎的名字纸片撒入井中。
它们像黑色的雪花,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身上某种沉重的枷锁,彻底断裂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口井,迈开脚步,向着殡仪馆锈迹斑斑的大门走去。
在我身后,那口死寂的深井底部,六双被水泡得发白的小孩鞋子,缓缓地、整齐地转动了方向,鞋尖齐齐朝向井外——那姿态,仿佛是在送别,又像是在迎接什么新的东西。
监控室里,凡子死死盯着屏幕上我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门外,我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尽头的黑暗。
我没有回头。
走出那扇大门,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腰间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隔着衣服,也散发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它的重量正一点点渗进我的身体里,沉得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