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没有丝毫犹豫,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撞开宿舍的门冲了进去。
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宿舍里死一般寂静。
我一把掀开正对着门口那张床的布帘,床上空空如也,被褥甚至还保持着昨晚的平整。
什么都没有。
可我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我蹲下身,借着走廊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向床底。
地板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清晰可见,水渍还没有干透。
那脚印很小,像个孩子的尺码,从床板的正下方开始,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延伸到墙角,最后消失在一个拳头大小的通风口里。
“凡子,红外影像。”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凡子的动作很快,他将一个便携设备连接到电脑上,几秒后,一段经过处理的红外影像出现在屏幕上。
画面中,我那张床的下方,一团模糊的热源缓缓凝聚,接着,它做出了一个“坐起来”的动作。
那根本不是一个人。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和四肢,只是一团人形的、不断扭曲的影子。
当它“坐直”身体,蜷缩起双腿时,那个轮廓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大脑。
我猛然想起来了,那是我十岁那年,被喝醉的父亲用皮带抽得半死后,一个人偷偷躲在床底下,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而死死抱住膝盖的姿势。
一模一样。
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那个所谓的“替身”,它不仅仅是在复制我现在的样子,它还在翻阅我记忆里最深、最痛的伤疤。
就在这时,宿舍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大嘴回来了。
他几乎是踹开门跑上来的,脸色煞白,手里还拖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箱子,箱子边缘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小舟,我找到了!”他喘着粗气,把箱子重重地扔在地上,“在镇西那个乱坟岗,刘老三的坟前挖出来的。他以前跟我爹喝醉时说过,他是咱们这儿上一代的守夜人,要是哪天他出了岔子,就把这个交给接班的人。”
我撬开早已锈死的锁扣,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手写册子,封面上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影契文书》。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里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力道十足,仿佛要穿透纸背。
“替身非影,乃执念所化;岗录成契,以主之怨为食。主愈惧,影愈强;主愈痛,影愈真。”
这几句话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那东西的力量来源,是我自己的怨恨和恐惧。
我越是害怕,它就越强大;我回忆起的痛苦越多,它就越真实。
我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血红色的字,像是用指尖蘸着血写下的:“欲斩影,先断恨——可剜记忆,不可剜心。”
剜掉记忆,但不能剜心?这是什么意思?
“不好了!陈国富出事了!”一个同事惊慌失措地跑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们冲到档案室,本该被反锁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陈国富趴在地上,浑身是血,他面前的打印机上堆着一叠纸,而他正用自己被掰断的指甲,在那叠纸的最后一页上,一遍又一遍地刻着四个字:“林小舟杀我”。
我刚一靠近,就听见他嘴里正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那声音很轻,但我听清了,那是我曾经只告诉过凡子一个人的,用来确认彼此身份的暗号。
凡子脸色惨白,一把拉住我:“别过去!他在被‘记录反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被那个影子读取,然后变成对你的指控!”
我瞬间明白了。
那个影子攻击我的方式,根本不是物理伤害。
它在孤立我,它要让我“被所有人恨”,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是个杀人凶手。
我踉跄地退出档案室,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告诉我“不可剜心”是什么意思的答案。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院子里的那口老井,守井人王德海正坐在井边,用一截木炭,在一张捡来的包装纸上艰难地写着什么。
看到我,他停下笔,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把那张纸推了过来。
纸上的字迹颤抖,却异常清晰:“白袍悬命,三不落:不落地,不落名,不落恨。你让影子恨了,它就成真了。”
白袍悬命,是守夜人的行话,意思是我们的命像挂在悬崖上的白袍子,一不小心就掉下去。
不落地,是说人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不落名,是说不能背上骂名。
而不落恨……
王德海指了指自己的左耳,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黑洞。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比划了一个倾听的动作,嘴巴无声地开合着,我读懂了他的唇语:“听不见,但心里响。”
我懂了。
彻底懂了。
我的恐惧,我的愤怒,我对父亲的怨恨,对母亲惨死的悲痛,所有这些负面情绪,就像源源不断的食物,在喂养那个影子。
王德海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所以他能守住本心,可我听得见,我的心一直在响,一直在为那些痛苦的过去而哀鸣。
想要斩断那个影子,就必须让“林小舟”这个人,不再有任何可以被它利用的情绪锚点。
我转身走进值班室,眼神变得异常平静。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对着墙上那面斑驳的镜子,没有丝毫犹豫,“咔嚓”一声,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扔进了桌上的火盆里。
然后,我从钱包夹层里拿出那张早已泛黄的童年照片,照片上,我和母亲笑得灿烂。
我看着它,面无表情地将它撕成碎片,也扔进了火盆。
最后,我拿出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那封遗信,那是我每次撑不下去时都会拿出来看的精神支柱。
我甚至没有再打开看一眼,就将它整个送入了火焰。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我从黄师傅留下的遗物里,翻出那个刻着“忘忧”二字的小香炉,点燃了那支据说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忘忧香”。
青烟袅袅升起,我凑上前,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我闭上眼睛,对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自己,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一字一句地低语:
“我不记得你打过我,我不记得她死得多惨,我不记得我怕过。”
话音刚落,院子里那口老井的方向,猛然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
那声音充满了痛苦与不甘,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我的影子里活生生地剥离出去。
而值班室里,镜子中我的那个倒影,在缭绕的青烟中,缓缓地,睁开了它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比我此刻的眼神,更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