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孙会计冲进值班室的时候,手里抱着那本考勤本,像抱着一口棺材。
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笔。
一进门就扑到桌前,把本子“啪”地摊开,指尖直直戳在吴青山的名字上。
“你看!你看啊林哥!”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不是我写的!我发誓没动过这页!”
我低头看去。
吴青山的名字下,打卡记录清清楚楚写着:“今日归编”,时间栏填的是“凌晨3:17”,字体工整,墨色深红,像是刚蘸了血写上去的。
更瘆人的是备注栏那行小字——“轮岗完成,无需补录。”字迹细密,笔锋僵直,透着一股不属于活人的冷静。
“这字不是你写的?”我问。
“不是!”孙会计几乎要哭出来,“我昨晚十点就锁门回家了!今早开门,本子就翻在这一页,墨迹还是湿的……我能闻到那股腥气,像朱砂混了油……”他猛地抬头,“上一个这样写名字的,是2003年的林建国——你爸。”
空气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父亲的名字,我只在老吴的日志残页上见过一次。
那年他值完夜班,再没走出殡仪馆。
第二天排班表上,他的名字下也多了红字,没人敢擦,也没人敢问。
后来老吴告诉我,那天井口边摆了六双白布鞋,第七双……是湿的。
而现在,吴青山的名字也这样被写上了。
我转身就走,凡子紧跟在后。
我们直奔监控室。
调取大门口的录像,时间定位到凌晨三点十六分。
画面里,铁门毫无征兆地自动开启,持续三秒。
门外雾气浓重,像被什么吸过一样往里翻涌。
地面湿漉漉的,一道清晰的白布鞋印从雾中延伸出来,一路通向井口方向。
鞋印很小,步距均匀,每一步都像是轻轻落下,却又深陷泥土。
三点十七分整。
所有摄像头同时黑屏,持续七秒。
重启后,鞋印不见了。地面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凡子反复放大画面边缘,在锅炉房外墙的阴影角落,终于捕捉到一段模糊倒影——一个身穿白袍的人影,低头站着,身形轮廓分明是吴青山。
可怪就怪在,他脸上没有影子。
整张脸像被抹平了,灰白一片,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掉了五官。
“他……不是在走路。”凡子声音发干,“他是被‘穿’上的。”
我懂他的意思。
那不是吴青山在穿鞋,是那双鞋在穿他。
我们沉默地走出监控室,天光微亮,可殡仪馆依旧阴得像深夜。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晚那通电话——吴青山说他刚到大门口,而那时,他的名字已经被写进考勤本,时间是三点十七分。
他还没进门,系统已经认定他“归编”了。
这地方,早已不是人在管事。
赵玉兰是八点到的。
她拎着个旧布包,脸色比孙会计好不了多少。
她没说话,只是把包放在桌上,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双洗得发白的童鞋,鞋面磨出了毛边,鞋底却异常干净,刻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螺旋纹,像是某种符咒,又像钟面的刻度。
她比划着手语:昨夜她去探望刘老三,发现老人跪在修鞋摊前,手里攥着炭笔,疯了一样敲击鞋底,发出“咚、咚、咚”的节奏。
她录下了那段声音。
她掏出手机,按下播放。
“咚、咚、咚……”
低沉的敲击声在值班室里回荡,像是从地底传来。
二十四声,整整齐齐。
到了第二十五声,却拖得极长,像是钟声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浑身一僵。
二十四节气,对应十二时辰。
可这钟声,多了一声——是“余响”,是“未归之人”的报时。
赵玉兰写下一行字:“他说……钟声是从鞋里传出来的。”
我盯着那双童鞋,忽然明白过来。
鞋底的螺旋纹,根本不是磨损,是“时辰图”。
它在记录,也在召唤。
每一个被“归编”的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变成一双鞋的载体。
吴青山已经不在人世之外了。他正在成为体制的一部分。
而我,是下一个守夜人。
我翻开父亲的日志残页,上面有一句被烧得只剩半截的话:“……第七双鞋,必须有人穿。”
我合上本子,抬头看向井口方向。
风没动,树没动,可我知道,那双鞋还在等。
等我站进去,等我踩实,等我成为下一个“已归编”。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望过去,看见陈国富背着相机包,手里拿着一叠资料,正朝值班室走来。
他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理性至上的笑,像是来采访民俗的学者,而不是踏入禁地的外人。
“孙会计呢?”他问,“我得跟他聊聊。关于……你们馆里从不招人的事。”
孙会计一听,脸色猛地一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陈国富从包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轻轻放在桌上。
“你说你们从不招人?”他盯着孙会计,声音平静,却像刀子一样锋利,“那这个人,是谁?”陈国富站在值班室门口,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桌上那张烧剩的边角卷了起来。
火舌早已吞没了照片,只留下一缕焦黑的残片在炉膛里蜷缩着,像只死去的蛾子。
他没动,脸上那点学者式的镇定裂开了一道缝。
“你们……在怕什么?”他声音低了下去,却更硬,“一张老照片,至于吗?”
孙会计喘着粗气,额角青筋直跳,手指还在抖:“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这儿不招人,也不留名!可名字自己会来,一个一个填进来……”他猛地指向墙上的排班表,“你看那上面,有谁是自己报到的?有谁是主动来的?没有!都是被‘归编’的!”
我盯着他袖口滑出的那半张纸条,心口像压了块冰。
那是上周撕毁的排班表碎片,边缘参差,但字迹清晰——“第六人已立岗”。
不是补录,不是调任,是“已立岗”。
就像吴青山的名字被红字写下时一样,不是人事安排,是仪式确认。
我忽然明白,这殡仪馆从不招人,是因为人早就不是“招”来的了。
它是被动接收的容器,是亡者名单自动填充的终端。
而我们,不过是等待被写进系统里的名字。
“陈老师。”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别问了。有些记录,不该由活人来写。”
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你们就这么信?就因为一本红字考勤、几双破鞋、一段鬼打墙的监控?我是县文化馆的,记录民俗是我的职责!如果连真实都不敢碰,那还谈什么传承?”
他说“传承”两个字时,语气格外重。
可他不知道,这个词,在这儿是血写的。
我没再劝。
他知道的已经够多,再多一步,就会被“看见”。
傍晚,雨没下,天却黑得早。
我独自走向井口,手里提着个旧布袋,准备收走那六双童鞋。
它们不该留在那儿。至少,不能一直留着。
井边静得出奇,连风都停了。
六双白布鞋整齐排列,像是等着谁来点名。
我蹲下身,伸手去拿最边上那双——
脚底忽然一凉。
不是地湿,不是露水。
是渗。
一股阴湿的寒意,从鞋底直钻上来,顺着脚心爬向脊背。
我低头看去,自己穿了十几年的旧布鞋,鞋面干着,可鞋底却湿了,泥痕清晰,纹路和井口地面一模一样。
可我明明……没踩过那块地。
我猛地抬头。
月光斜照,六双童鞋静静立着。
最外侧那双,不知何时,已微微转向我。
鞋尖轻点地面,像是轻轻叩了两下。
等我站进去。
我踉跄后退,心跳撞得耳膜生疼。
可就在这时,身后监控室的灯亮了。
凡子冲了出来,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一张刚打印出的纸。
“林哥……档案室的打印机自己开了……”他声音发颤,“没人操作,可它打了这张——”
我接过纸。
第一行字清晰浮现:
“林小舟,2025年带教考核通过。”
下一秒,纸张无火自燃。
火焰幽蓝,烧得极快,却不烫手。
灰烬飘起,被一阵不存在的风卷着,飞向井口。
落地时,竟未散开,反而缓缓聚拢——
拼成两个字:
“接班。”
我站在原地,脚底的湿意还在。
那双旧布鞋,仿佛已不再属于我。
而井边的六双,正静静等着第七双。
我知道了。
名字写进考勤本之前,鞋印早已先到。
而我,早已踏进了那个名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