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离开井口,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
雨还在下,打在白大褂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没有撑伞,也不想躲。
身后那五双鞋静静地围成一圈,像一场仪式的句点,又像一个开始。
回到监控室时,凡子还坐在那里,手指悬在暂停键上,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他的脸在显示器的冷光下显得发青,嘴唇微微颤抖。
“你看到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答,只走近了些。
画面定格在雾气弥漫的井口,三个白袍身影正缓缓淡去。
可就在最边缘,靠近石栏的一角——一道极淡的影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正站在最后,光着脚,身形瘦小。
赵满囤。
“这不是第一次。”凡子终于按下回放,画面倒退,时间戳跳回十年前。
他快速拖动进度条,一晚、两晚……每逢新员工第一次值夜班,镜头里的林小舟(或之前的值班人)独自站在井边时,身后总会悄然多出一道影子。
起初是三道,后来四道、五道……如今已有七道,整齐排列,如同列队。
更诡异的是,他们步伐一致,动作同步,完全模仿着前方之人的每一个举动——抬手、转身、敬礼。
“他们不是鬼。”凡子喃喃道,“他们是……影子。”
我盯着屏幕,忽然注意到那些身影穿的衣服不一样。
最前的三人是现在的白大褂,再往后,有人穿九十年代那种涤卡制服,领口别着厂牌;再后面一个,竟是八十年代常见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发白,腰间还系着帆布工具带。
“不同时代的人。”我说,“都是在这里值过夜的。”
凡子点头:“每一代守夜人,只要真正站过那个位置,做过那个动作……他们的影子,就留下了。”
我们都没说话。空气沉得像浸了水的棉被。
第二天中午,黄二根来了。
他背着个旧帆布包,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沉默。
他没进办公室,直接把我叫到后院槐树下,从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我爸临走前抄的。”他说,“赵德贵老爷子口述,从1954年开始,所有自愿申请守夜的人名单。”
我接过本子,手指触到纸页时竟有些发抖。
一页页翻过去,名字密密麻麻,按年份排列。
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结局:
“张建国,1956年接任,下井未归。”
“李文斌,1961年接任,退隐失语。”
“陈海清,1973年接任,下井未归。”
一共二十三人。
十七个“下井未归”,六个“退隐失语”。
最后一个名字停在2003年,王建国,编号23,结局写着:“退隐失语。接替者未定,序列中断。”
黄二根看着我:“你们馆里,一直有个编制没人敢填。不是职位空缺,是没人敢签字。这不是诅咒,是岗位。有人守,魂就不乱;没人守,影子就开始排队。”
我猛地想起昨夜那七道影子,整齐列队,亦步亦趋。
他们不是在追我。
他们在等我。
等我做出选择。
那天下午,我去井台边找李春梅。
她正弯腰扫落叶,动作机械而专注。
二十年来,她每天扫三次,风雨无阻。
我蹲下身,帮她把一堆叶子拢进簸箕,忽然发现每片叶子背面都用炭笔写着名字。
字迹很小,但清晰可辨。
“周志明”“吴长福”“韩小川”“王建国”……
全是名录上的守夜人。
我抬头看她。
这个二十年没说过几句话的女人,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
“我男人是第八个。”她说,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他下井前说,只要有人记得,影子就不会散。他们每天都在等,轮到谁。”
她指向井口,那里雨水正顺着石缝往下淌,像眼泪。
“你现在站的位置,是他站过的位置。”
我没再问什么。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当你站在那个地方,穿上那身衣服,系上那条白布,你就已经成了序列的一部分。
当晚,我独自回到值班室。
雨又下了起来,敲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人在轻轻叩门。
我翻开那本尘封已久的值班日志。
首页空白,积着薄灰。
我拿起笔,笔尖顿了顿,然后一笔一划写下:
守夜人林小舟,编号24。
字写完的那一刻,走廊尽头的灯忽明忽暗,仿佛有人走过。
我没有抬头。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是一个人值夜了。
而在某个角落,大嘴的烟头在黑暗中忽闪了一下。
王师傅站在火化炉前,缓缓合上了记录本。
我握着笔,盯着值班日志上那行字:“守夜人林小舟,编号24。”墨迹未干,铁皮屋顶的雨声忽然停了,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样。
空气沉得发闷,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
名单只有二十三人。
十七个“下井未归”,六个“退隐失语”。
可我知道,真正守过这个位置的,不止这些。
大嘴背地里跟我说过,他第一年值夜班时,老王师傅半夜拉他去井边,让他站三分钟,不准说话,不准回头。
他照做了,回来后整整三天没吃下一口饭。
“那是‘认位’。”王师傅后来喝醉时提过一句,“不是谁都能站那儿的,站得住的,影子才肯留。”
我想通了。
影子排队,不是索命,是等接班。
我们以为在躲鬼,其实鬼也在等人。
第二天,我翻出尘封的登记册,用档案室的旧印章补录了三个人的名字。
大嘴,全名陈大勇,1998年入职,十年工龄,曾三次主动替人值“子夜岗”。
我写下他的名字时,手有点抖。
他从没承认过自己是守夜人,可监控里那道穿工装的白影,分明就是他。
王师傅,王德海,1975年进馆,火化组元老,二十年前亲手烧过一具无名童尸——那天之后,他再没让新人单独值夜。
我把他的名字写下去时,窗外忽然刮了阵风,吹得日志哗哗响,像有人在翻页。
最后一个是黄师傅。
黄青山,土凹村最后一代“净阴人”,二十年前主持过井口封煞仪式,七日后暴毙家中,死前只留下一句话:“井没封住,是它放我们走。”
我把这三个名字按时间顺序补进册子,压在值班台最底层抽屉里,上面盖了一本普通排班表。
没声张,也没告诉任何人。
但我知道,他们看见了。
当晚,我调了监控。
23:47,井口起雾,比往常浓。
雾里缓缓走出一道人影,穿现代殡仪工装,肩头还别着工牌——正是大嘴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
他光着脚,站定在队列最末,与其他七道影子排成一条直线。
然后,他轻轻点头。
不是对我,是对前面那些看不见的脸。
我盯着屏幕,喉咙发紧。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记忆投影。
这是“认编”。
他接受了编号,成了序列里正式的一员。
第二天清晨,我去值班室取登记册,发现抽屉被动过。
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原本空白的纸面上,多出一行字。
墨色很新,但笔迹苍老歪斜,像是用尽力气写下的:
“轮到我了。张建国,1983年入编。”
我愣住。
张建国?
名单上第一个“下井未归”的人,1956年接任,距今快七十年了。
怎么会……现在才“入编”?
我猛地想到什么,冲去人事档案室翻老排班表。
2023年10月17日夜班,原定是我单独值守。
可新贴出的排班表上,第二栏赫然写着:
张建国。
姓名后面没有工号,没有部门,只有一行手写备注:“临时返岗,家属知情同意。”
我盯着那名字,寒意从脚底爬上来。
张建国早已不在人世。可现在,他回来了。
而更让我心头一震的是——他的儿子,韩小川,是我上个月在旧档案袋里见过的名字。
一份退档的守夜申请书上,申请人写着“韩小川”,审批意见栏却是父亲的笔迹:“不准。我不死,你就不能下井。”
那天我没多想。
但现在,我忽然记起,那封申请书的附件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父子俩站在井台边,父亲搂着儿子,笑得很勉强。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当时我没看清。
现在我想起来了。
那是父亲写的:
“我对不起他,没能活着听他叫我一声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