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我了
我站在值班室门口,手里捏着那份申请书。
纸页边缘已经被手汗浸得有些发软,但我没敢放进文件夹里,生怕压皱了。
封面是打印的宋体字:《守夜人申请书》,下面是我的名字——林小舟。
凡子说我不该这么早交。
“守夜人不是职称,是命。”他那天嚼着口香糖,眼神没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签了这名字,就等于答应替别人走夜路。天黑了你得去,鬼哭了你也得去。没人鼓掌,也没人记得。”
我没回他。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这三个月,我每天凌晨两点准时出现在后院井口,带着录音笔、温度计、还有那双从库房拿出来的旧布鞋。
我把每次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都记下来,整整三本日志,还有一段模糊却清晰的监控截图分析报告。
我甚至录下了空气震动的频率变化,在第七步落地时,声波会出现一个0.3秒的断层。
我把这些全附在申请书后面。
猴子坐在值班室的老藤椅上,脚翘在桌上,手里翻着我的材料。
他一句话没说,翻得极慢,像是在读一封遗书。
窗外雨还没来,空气闷得像被压住的胸口。
“你不怕哪天,你的影子也被踩?”他终于抬头,眼睛黑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
我喉咙动了动。
我想起那个影子学走路的样子——腿打颤,重心不稳,可每一步都拼了命想踩实。
我想起它第七步落地时微微晃动的那一瞬,像终于完成了谁都没教过它的仪式。
“怕。”我说,“但总得有人走下去——就像他们等了三十年,等一个肯教他们走路的人。”
猴子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把材料合上,往桌上一放,没盖章,也没撕。
“随你。”他说完起身走了,背影瘦得像根烟。
那天夜里就下了暴雨。
雨砸在殡仪馆的铁皮屋顶上,像有人用铁锹铲沙。
凌晨一点半,锅炉房警报响了,管道爆裂,暖气停了,太平间温度开始回升。
老吴是唯一值夜的锅炉工,五十岁出头,三十年工龄,从不信什么鬼神,常说“死人哪有活人麻烦”。
他一个人冲进锅炉房抢修。
我们在监控室看到他弯腰拧螺丝的画面。
水汽弥漫,镜头有些模糊。
突然,他背后空气扭曲了一下,像热浪升起。
接着,三道白影缓缓浮现,不高,站成一排,头微微低着,仿佛在看他,又仿佛在看地上那滩积水。
凡子猛地坐直:“这……这不是上次井口的方向吗?”
我们死死盯着屏幕。
老吴毫无察觉,手上的动作没停。
可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嘟囔了一句,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干涩又遥远:
“这地儿冷得蹊跷……谁家娃没穿鞋?”
我浑身一震。
这句话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他从不提过去的事,也不信灵异。
可这三个字——“没穿鞋”——和井口泥印的大小、形状完全吻合。
凡子立刻调出老吴的档案。
五十年前,镇东头发生过一场车祸:一辆拉煤的拖拉机撞飞三个孩子,两个当场死亡,一个重伤昏迷三天后不治。
目击者名单里,有一个七岁男孩,名字叫吴小河——老吴的原名。
原来他早就见过。
只是记忆被时间埋了,直到今晚,被某种东西唤醒。
我抓起录音笔就往外冲。
雨大得睁不开眼,鞋里灌满了水,但我顾不上。
我一路跑到后院,冲到井口。
白线还在,石子没动,四双布鞋静静摆在那儿,像四个沉默的证人。
我打开录音笔。
里面播放的是王婆子哼的那首摇篮曲,赵满囤生前唯一留下的一段声音。
据说他娘就这么哄他睡觉,直到出事那天晚上。
“小囤囤,乖乖睡,月亮出来照小街。
小囤囤,学走路,一步一步莫摔跤……”
唱到这里,井口突然起了雾。
不是水汽那种飘忽,而是凝实的一团,像有形之物从井底升腾。
雾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形,很小,佝偻着,一只脚抬得高,另一只贴着地面挪动。
它朝我点点头,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
然后,转身,一步,两步……第七步,踏入井中,消失不见。
我呆立原地。
风停了,雨也像是小了些。
再看那四双布鞋,最边上那双新的——是我三天前放的——位置变了。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歪斜,而是像被人轻轻挪过,鞋尖朝外,像是刚刚被人穿走过。
我蹲下身,伸手碰了碰鞋面。
干的。
可鞋底,却沾着一点湿泥,带着雨水泡软泥土的那种黏腻感。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猴子从不说“驱鬼”。
我们不是在赶走谁。
我们是在接住那些没能走完路的灵魂,让他们有人陪着,把最后一段,好好走完。
我收起录音笔,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拐杖敲地的声音。
笃、笃、笃。
很慢,却坚定。
我转头看去。
雨幕深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从墓园小道走来。
灰衣,白发,手里拄着一根黑檀木拐。
是陈哑婆。
她在这里守墓快三十年,从不开口说话。
有人说她儿子死在井边,有人说她亲眼见过不该看的东西。
可此刻,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微微颤动。
我屏住呼吸。
她停在我面前,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滴落。
然后,她张开了嘴。
声音像是锈铁摩擦,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轮到我了。”“轮到我了。”
陈哑婆的声音像从一口深井底下捞上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和湿气。
她站在雨里,瘦小的身体几乎被雨幕吞没,可那根黑檀木拐却稳得不像话,一下一下敲在泥地上,像是在数着年岁。
我僵在原地,手心里那片白袍布条还带着她胸口的余温。
它薄得几乎一碰就碎,边角已经磨成了絮状,可那颜色——惨白中透着点发黄的灰,和井口夜里浮现的三道影子一模一样。
她没再多说,只是缓缓打开红布包。
铜钱生了绿锈,断梳缺了齿,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掰开的。
她把东西一样样放在我掌心,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他们没死,”她又说了一遍,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只是……走远了。”
我喉咙发紧。
五十年前那场车祸,三个孩子,两个当场死,一个三天后走的。
可现在,她说的是“守夜人”。
三个守夜人下井,再没上来。
而老吴,是唯一的目击者——那个七岁的男孩,亲眼看着大人冲进井口,然后一个都没回来。
“他们去接人了。”陈哑婆忽然抬头,望向井口方向,“每一代,总得有人先走一步。等后来的人学会怎么走,再把路接上。”
雨顺着我的脖颈灌进衣服里,冷得刺骨,可心口却像烧着一团火。
我想起猴子翻我申请书时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即将踏入轮回的人;想起凡子说“守夜人不是职称,是命”;想起老吴那句“谁家娃没穿鞋”——原来不是鬼语,是记忆。
我攥紧了那片布条,转身就往监控室跑。
凡子还在值班台前,屏幕闪着蓝光。
他听见脚步没回头,手指却在键盘上飞快敲着:“我调了过去三十年的井口监控……你看看这个。”
画面一格格快进。
不同年份,不同天气,井口四双布鞋总在。
可就在某个瞬间,几乎每一夜——只要有人站在井边记录、守夜、甚至只是路过——镜头角落,总会多出一道白影,站在我身后。
姿势各不相同。
有时是低头,有时抬手,有一次,那影子甚至模仿我掏录音笔的动作,慢半拍,却一丝不差。
“这……”我声音发抖。
凡子没说话,只是把画面定格在昨晚——我蹲在井口,播放摇篮曲。
就在我的影子后面,三个模糊人形静静站着。
一个穿旧工装,肩头还有块补丁——那是猴子五年前的运尸工制服;另一个佝偻着背,手里像拄着拐;最远的那个,矮小得像个孩子,光着脚。
猴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夹着半根烟,没点。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声低得几乎听不见。
“原来‘白袍三兄弟’不是鬼……”他喃喃道,“是前面的人。”
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忽然变得很远,像穿过我,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夜里。
“我们以为在驱邪,其实是在学走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