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猴子没碰那本日志。
他盯着“大嘴”两个字看了很久,手指在桌沿蜷了又松,最后只说了句:“它签了,就得认。”
我没敢问什么意思。
但我知道,从那一刻起,猴子不再只是怕了——他是认了,认这事逃不掉。
他转身去了库房,翻出一袋滑石粉,一声不吭地倒进盆里,拎回值班室。
天刚亮,他把整个屋子的地都撒了一遍,薄得像霜,连井口那条青石板缝都没放过。
然后关灯,拉闸,说今晚谁也别开灯。
“要是有东西走,它会留下痕迹。”他说。
我问他为什么是滑石粉。
他说:“影子踩过的地方,灰会陷下去。它现在还怕实的东西,不敢浮在上面。”
那一夜,我们三个——我、凡子、韩小川,轮流守着。
猴子靠墙坐着,眼一直睁着,像两口干井。
没人说话。
灯一整晚都没开。
天刚蒙,光从窗缝爬进来。
猴子第一个起身,蹲在地上看。
滑石粉上,清清楚楚两行脚印。
一行是他的,昨夜来回踱步留下的,鞋底纹都辨得出来。
另一行,赤足。
脚趾细小,脚弓窄,脚后跟微微内翻——是个孩子的脚印。
最瘆人的是,那串脚印不是随便走的。
它从日志桌开始,一步一步,全都踩在他昨天走过的影子上。
就像有人贴着他的影子在走,分毫不差。
井口那边,脚印停了。
再往前,粉被踩乱,像是蹲下过,又像是……跪过。
韩小川咽了口唾沫:“这玩意儿……会记路?”
凡子蹲下,用手机拍了段视频,放大看,忽然说:“你看它脚尖朝向。”
我们凑过去。
那串脚印的最后一对,脚尖不是朝井里,是朝值班室门内——正对着猴子睡觉的位置。
“它知道你在哪儿。”凡子低声说。
猴子没说话,只是把滑石粉全扫了,重新铺了一层。
这次加了点石灰,说是为了显影更清。
当天下午,凡子提了个主意:光。
“影子靠暗成形,只要有足够强的光,它就立不住。”他说得冷静,像在分析一场设备故障。
韩小川是工地的,认识电工,当晚就拉来四盏探照灯,装在走廊两端和屋顶,定时开启,每两小时一轮,光强照得人睁不开眼。
第一夜,平安。
地上没印,监控也没拍到异常。我们都松了口气,以为真压住了。
可第二夜,灯全灭了。
不是跳闸,也不是线路问题。
电表正常,开关完好,灯就是不亮。
监控回放显示,夜里两点十七分,四盏灯同时熄灭,持续三十七分钟,然后自动恢复。
我们去看地面。
滑石粉上,又是一串赤足印。
但这次不一样。
印痕比前一晚深,轮廓更实,而且……高。
我拿尺量了,从脚后跟到头顶投影位置,足足比猴子的影子高出半寸。
“它在长。”凡子说。
猴子盯着那印子,忽然笑了下:“它在学我。”
第三天,陈哑婆来了。
她是土凹村的老守墓人,一辈子和坟打交道,话不多,但手从不抖。
她背着个布包,进门没看我们,只低头看地。
她在门口蹲下,抓一把炭灰,混着点白粉——后来凡子说是小孩烧过的骨灰——开始画圈。
一圈套一圈,像蛛网,又像锁链。
中间嵌着几个歪扭的字,我不认识,但看着就沉。
“影缚阵。”她说,“今晚,谁也别出门。”
猴子点头,坐在阵内,像被圈住的猎物。
那夜,我们全在屋里守着。
凌晨一点多,井口方向传来窸窣声。
我贴着门缝看。
那赤足印又来了,停在阵外。
然后,它慢慢蹲下。
伸出手指,在炭灰上划。
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像在刻。
写完,它抬头,明明没脸,我却觉得它在看我们。
“你欠我一个名字。”它写的。
凡子立刻拍照。我们围过去看。
照片放大,“欠”字少了一撇——和日志本上“大嘴”签的“嘴”字一模一样,那个钩,那个错,分毫不差。
“是大嘴当年写错的习惯。”凡子声音发紧,“这字……不是随便写的。”
猴子盯着照片,忽然说:“它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那天,李小满来办手续,大嘴嫌麻烦,没写全名,只写了‘李小’两个字,说‘小孩没名,随便填个’。”
“后来呢?”
“后来……那孩子死在运尸车上,脸泡在水里,没人认领。火化单上,名字还是‘李小’。”
屋里静得能听见灰落的声音。
猴子抬头,看着我们,眼神很空:“它要名字。可名字一给,它就真了。”
我们没人接话。
第二天一早,村口来了个骑摩托的少年,送来一封信。
信封黄旧,边角磨损,像是翻过山、趟过河才到这儿。
收件人写着“猴子亲启”。
没有寄信人。
凡子拆开,只有一张纸,几行墨字,笔迹潦草却有力:
“影非鬼,乃名之寄身。若其已成形,杀之则主魂裂;若放之,则契永续。”黄师傅那封信来得蹊跷,骑摩托的少年连脸都没露,丢下信就走。
我接过信封时,指尖触到一股潮气,像是被山里的雾浸过很久。
凡子拆开读完,脸色变了,不是怕,是那种知道事情已经滑出掌控的冷。
“影非鬼,乃名之寄身。”他念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
我们三人围在桌边,灯开着,屋里亮得刺眼,可我还是觉得后颈发凉。
猴子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节奏很慢,像在数心跳。
他听完信的内容,忽然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外走。
“去哪儿?”凡子问。
“停尸房。”他头也没回。
我和凡子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韩小川想拦,被凡子按住:“让他去。这事,他扛得最久。”
停尸房在殡仪馆最西头,常年不开门,冷气从门缝里渗出来,连夏天都带着腥铁味。
猴子推门进去时,铁门吱呀一声,像骨头在磨。
他没开灯,借着手电的光往里走,直奔最角落那个旧工具柜。
柜子锈了,锁早坏了,他一拽就开。
里面堆着些破布、手套、生锈的推车零件。
他蹲下,伸手往最深处掏,摸出一块巴掌大的塑料工牌。
边缘裂了,表面划痕密布,但上面的照片还能认——大嘴年轻时的样子,眼神浑浊,嘴角往下耷拉。
正面写着“运尸工 大嘴”,背面用刀刻了三个字:陈建国。
我猛地想起那天猴子盯着日志本上“大嘴”签名时的样子。
原来他早知道这不是真名。
猴子捏着工牌,站在冷库里,一动不动。
手电光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过了很久,他低声说:“名字是根线。人死了,线断了,魂就散了。可要是没人给个真名,魂就挂在旧名字上,走不了。”
他顿了顿,又说:“可要是有人一直用假名叫他……那这假名,就成了锚。”
我没吭声。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晚,猴子带着工牌去了井口。
我们谁都没拦。
他蹲在井沿三步远的地方,用铁锹挖了个浅坑,把工牌放进去,土盖上,拍实。
然后低声说:“陈建国,轮班结束了。”
声音很轻,像交代后事。
那一夜,探照灯照得整个院子发白,炭灰阵还在,陈哑婆走前没让动。
我们守在值班室,谁也不敢睡。
凌晨两点十七分,灯又灭了——还是四盏同时,电表正常,开关完好。
我冲到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
滑石粉地面在月光下泛着灰白。
那串赤足印又来了,从日志桌方向起,一步步走来。
可走到井口,它停了。
然后,它转了向。
脚尖不再对着值班室门,而是慢慢转向,正正地,对准了井口那个埋着工牌的位置。
它蹲下,手指在粉地上划了两下,像在摸那块土。
接着,它坐了下去,背对着我们,像在等什么人。
我回头看向猴子。他站在屋中央,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下去。
“它不找我了。”他喃喃道。
第二天一早,猴子挖开工牌埋的地方。
土是湿的,像是夜里有人泼过水。
工牌还在,塑料壳没裂,字也没模糊,连背面的刻痕都清晰如初。
可当我们把工牌拿出来,再看地面——
那串脚印,昨夜留下的,清清楚楚,转向了。
不再是贴着猴子的影子走,而是从日志桌出发,绕了个弧,最终停在井口,面朝土坑。
像在等下一个签名。
猴子把工牌揣进兜里,一句话没说,回了值班室。
他坐在桌前,盯着墙上的旧日志本,眼神空得吓人。
凡子默默走到档案柜前,拉开最下层抽屉,翻出一本发黄的入职登记册。
他低头翻页,纸页发出脆响。
我看见猴子的视线慢慢移过去,落在凡子手上。
那一页,写着一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