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清晨六点十七分醒的。
窗外天刚蒙蒙亮,殡仪馆后山的雾还没散,像一层灰白的布盖在坟头上。
宿舍里静得能听见灯管嗡嗡的电流声,我翻了个身,想摸水杯喝一口,手刚伸出去,就僵住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冥币。
泛黄,边缘焦黑,像是刚从火里抽出来。
最瘆人的是,它还在冒烟——一丝极淡的青烟,蛇一样盘在空中,屋里全是烧纸的味道。
我猛地坐起,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门锁得好好的,窗户也没开,昨晚我亲眼看大嘴把那纸人烧了,灰都撒进了石灰坑,这东西……怎么又回来了?
我伸手去拿,指尖刚碰上,一股寒气顺着手指窜上来,像摸到了冰窟里的尸手。
我缩回手,喘了口气,掏出手机想拍照。
取景框对准那冥币,咔嚓一声,屏幕闪了下,自动跳回桌面。
我点进相册——黑的,整张照片没了,连缓存都没有。
不是故障。是被删了。
我坐在床上,后背发凉。这玩意儿不是人放的。是它自己来的。
我穿上衣服,没敢碰那冥币,直接跑去找大嘴。
他住我隔壁,门虚掩着,人坐在床沿,脸色青得像停尸房的冷光灯。
他看见我,嘴唇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你……看见了?”
我点头。
“它认我。”他说,嗓音发抖,“那孩子,他知道是我推他进炉子的。那天他脸都撞烂了,我还得把他塞进去……我闭着眼按的按钮。”
我没吭声。
那是个车祸死的孩子,十三四岁,头颅凹陷,家属拒领,按无主尸处理。
大嘴是当天值班的运尸工,亲手推进火化炉的。
谁也没想到,几天后,冥币会出现在纸人手里,现在,又出现在他床头。
我叫来了猴子。
他叼着烟晃进来,一脸不信邪:“哎哟,谁烧纸给你送钱啊?发阴财了?”话没说完,看见那冥币,笑也僵在脸上。
他凑近想拿,被我一把拦住。
“别碰。”我说,“拍不了照,传不上网,碰了说不定就沾上了。”
猴子缩回手,脸色变了。
我们去找王师傅。
老头在火化间修炉子,听见动静,慢慢直起腰,看了那冥币一眼,脸就沉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朱砂笔,笔尖红得发黑,像是浸过血。
他轻轻在冥币表面一划,那泛黄的纸面忽然起了变化——
墨迹一样的字,浮了出来。
“我未走,骨在井。”
字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最后一个“井”字还拖出一道长长的斜钩,像是写到一半手被拽断了。
屋里没人说话。
王师傅抬头,盯着大嘴:“化尸井。后山那口废井,二十年前封的。那时候馆里偷偷化尸,省燃料,小孩的骨头没烧透,扔井里了。后来查出来,停业整顿,井也封了水泥。”
大嘴脸色煞白:“那井……离假坟不到二十米。”
猴子突然打了个哆嗦:“你是说……那孩子,不是冤魂缠你,是他根本就没烧干净?他骨头还在井里,魂回不去?”
王师傅没回答,只是把冥币折成三角,压进一个红布包里,塞进怀里。
他走前只说了一句:“得请人了。这已经不是修假坟能打发的事了。”
张阿八听说后,直接冲进值班室,拍桌子骂人:“胡闹!又是纸人又是冥币,现在还搞出个鬼写字?监控呢?调不出来就是你们监守自盗!”
没人反驳他。我们调了昨晚的监控。
大嘴房间外的走廊摄像头,凌晨三点零七分,画面突然黑了十七秒。
其他区域也一样,全馆断流。
回放时,那十七秒前后画面正常,可就在黑屏前最后一帧,走廊尽头,闪过一个人影——
矮小,光脚,头歪向一边,像是脖子断了。身高不超过一米四。
张阿八盯着屏幕,脸一点点发白。
他反复拖动进度条,看了五遍,最后一遍,他手抖得按不住鼠标。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那地方没人住,后山连野狗都不去……”
没人再提“人为破坏”。
当天中午,张阿八亲自打了电话。王师傅说,得请土凹村的黄师傅。
黄昏前,门卫来报:有人来了。
我们站在殡仪馆门口,看见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背着个柳条筐,逆着夕阳走来。
他走得慢,影子拖得老长。
没人说话,风也停了。
他没进厅堂,就在大门口站定,把筐放在地上。
筐里有三只纸扎的小马,通体雪白,马头低垂;一碗生米,米粒泛青;还有半截断指骨,灰黄,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指甲还留着。
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白多,黑少。
然后,他一句话没说,点了一支香,插在筐沿上。
黄昏的风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哑了。
黄师傅蹲在化尸井口,背对着我们,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钉进地里的木桩。
他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只是从柳条筐里一样一样往外取东西。
三只纸扎小马并排摆在井沿,雪白的身子一动不动,马头低垂,像是在看井底的黑暗。
那碗生米他端端正正放在火盆前,米粒泛着青灰,像是陈年供米,又像是泡过水后晒干的霉粮。
最后是那半截断指骨,他用红布托着,轻轻搁在火盆边上,指甲朝上,灰黄弯曲,像枯树根抠进土里多年才扒出来的。
他点香,插盆沿,火光一闪,青烟袅袅升起。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黄符,符纸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又复原的残片。
他一张张投入火盆,嘴里开始念,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像钉子,敲进耳朵里。
“天光未闭,地户已开,孤魂不渡,借火为台……”
火苗忽然一跳,由黄转青,火舌舔着那张冥币——那是大嘴亲手折成船形的,纸船边角还沾着一点灰烬。
火燃得诡异,不爆不裂,反而安静得像在吸气。
就在这时,井底传来“咚”的一声。
沉闷,厚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井壁上。
我们全僵住了。
井口封了水泥,上面还压着石板,连耗子都钻不进去,可那一声,分明是从下面传上来的。
黄师傅猛地抬头,眼白翻动,盯着井口,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他低声说:“不对……井里困的不止一个魂。”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有‘小的’在拉‘大的’下来陪它。”
“小的”?
谁是小的?
那亡童已经够惨了,难道井底还藏着更早的冤魂?
我下意识看向大嘴,他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却死死盯着那火盆。
黄师傅忽然伸手,示意大嘴把纸船放进火里。
大嘴哆嗦着上前,指尖刚触到火苗,整张冥币“呼”地燃起,火光猛地一涨,蓝得发绿。
然后,我听见了。
一声轻轻的哼唱,从火里传出来的。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是童谣。
断断续续,像是被风吹散的录音带,却清晰得让人头皮炸裂。
那声音细弱,带着湿气,像是从井底顺着火烟爬上来,在我们耳边绕了一圈,又钻回地底。
没人敢动。
黄师傅猛地抓起那碗生米,撒向井口。
米粒砸在水泥盖上,噼啪作响。
他咬破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血符,厉声喝:“闭!”
火瞬间熄了。
风这才重新吹起,卷着灰烬打了个旋。
三只纸马突然齐齐倒下,马头朝井,像是跪了。
黄师傅收了东西,一句话没说,背起筐就走。
我们没人敢拦,也没人敢问。
他走到门口,才停下,回头看了大嘴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快死的人。
当晚,大嘴去巡冰柜区。
说是例行检查,可谁都知道,他是想压住心里的慌。
我劝他别去,他说:“我不去,明天更不敢去。”
半夜十二点,他一个人打着手电,一排排走过冷柜。
金属门泛着霜,走廊静得能听见制冷机的嗡鸣。
走到第七排时,他听见了声音。
“嗒、嗒、嗒。”
轻轻的,有节奏,像是有人用指节,在敲金属内壁。
他停住,手电光晃了晃。
声音停了。
他咬牙,拉开一个空柜——里面什么都没有,冷霜覆底,寒气扑面。
可柜底,湿漉漉的。
三枚小手印,从角落一路延伸到排水缝,指节清晰,掌纹分明,像是刚按上去的。
水渍未干,泛着淡淡的灰白色,像掺了粉的泥。
他顺着痕迹看去,缝外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只鞋。
半截,烧焦了边,鞋面褪色,却还能看清那四个红字——
长命百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