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音响断了电,可那股味儿还在。
我坐在车里,像被钉在座位上,动不了。
阿德的味道缠着我,从衣服纤维里渗出来,钻进鼻腔,顺着喉咙往下爬,像是有东西在我体内腐烂。
大嘴喘得像头老牛,手还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怕惊动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大嘴终于动了。
他一脚油门,车子猛地往前窜,轮胎在湿泥地上打滑,溅起一片黑水。
他没回殡仪馆,也没去医院,而是直奔镇外那片荒坡——老槐树底下,就是我们三天前埋项链的地方。
“得挖出来。”他咬着牙,声音发颤,“不能留那东西在地里……它已经认主了。”
我没拦他。
我也怕。
怕那项链真像猴子说的,是“阴器”,是死人贴身的东西,活人碰不得。
可更怕的是,它还在那儿,埋在土里,像颗定时的心脏,跳着没人听得到的节奏。
车停在坡下,雨刚停,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
老槐树孤零零立在坟堆中间,树皮裂得像干枯的手掌,枝干歪斜着指向天空,像在指认什么。
我们没带铁锹,只捡了两根粗树枝当铲子,蹲在树根旁开始挖。
土很松,三天前埋得也不深。
可刚刨了不到半尺,一股腥臭就扑了出来。
黑红色的液体从土缝里渗出来,像油一样缓慢地爬,顺着树根往下滴。
那不是水,是血——浓稠、发暗,混着某种肉渣似的絮状物。
臭味瞬间炸开,像是打开了一口烂了十年的棺材,腐肉、内脏、尸蜡全搅在一起,熏得我眼前发黑。
“操……”大嘴往后一缩,差点坐倒。
我没动。
心跳快得发疼,可手还在挖。
项链是凡子让我埋的,他说“这东西不能见光,得镇住”。
可现在,地在流血,像是树根扎进了谁的血管。
我用树枝继续拨开湿泥,越往下,血越多。
土坑底部已经积了一小洼,黑红黏腻,表面浮着气泡,一破裂就散出更浓的臭。
可项链呢?
明明就埋在这儿,用红布包着,塞在树根凹槽里。
没有。
我伸手想再扒拉两下,指尖刚触到湿泥,突然觉得不对——那土,是温的。
活土才温,死土冰凉。坟地的土,从来都是冷的。
“别挖了!”大嘴忽然吼了一声,扔掉树枝就往后退,“这他妈不是正常东西!咱走!”
他转身就跑,脚步踉跄,踩得泥水四溅。
我没拦他。
我知道他怕,我也怕,可我不能走。
凡子交代的事,我得做完。
就算这地底下埋的是鬼,我也得把东西起出来。
我咬牙,双手并用,把周围的土往坑里填。
动作越来越快,像是怕晚一秒,那血就会从地底涌上来把我淹没。
土盖住血洼,可腥味不散,反而更浓了,风一吹,直往鼻子里钻。
我甚至觉得,脚下的地在微微颤,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呼吸。
刚填平,王师傅来了。
他是被阿德的事惊动的。
殡仪馆老职工,干了一辈子殓尸,见过太多不该见的。
他拄着拐杖,走得慢,可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看见我站在树边,脸色立刻沉了。
“谁挖的?”他声音低,却像刀子。
我张了口,没说出话。
“非凡?”他又问,目光扫过那片新翻的土。
我点点头。
他忽然抬手,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不重,可那一掌带着风,冷得刺骨。我愣住了。
“谁让你动的?啊?谁给你的胆子刨阴地、翻死物?”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你知不知道这叫‘鬼护物’?地出血,是它在警告你!你还敢填?还敢碰?”
我喉咙发紧:“我们……是想把项链拿出来……”
“项链?”他冷笑,眼神像看个死人,“那东西早就不在了。你埋下去的是红布,可底下接住它的——是手。”
我浑身一僵。
“二十年前,王根茂不信邪。”王师傅盯着那棵树,声音忽然飘远,“他半夜来这儿掘宝,说树下埋着民国银元。挖到半尺深,血就出来了。他不信,继续挖……”
他顿了顿,抬头看我,眼白发黄,像蒙了层雾。
“你说,人挖土,能挖出水来。可血……是从哪儿来的?”王师傅的话像钉子,一句句砸进我耳朵里。
他说王根茂不信邪,非说老槐树下埋着民国年间的银元,半夜带锹来挖,挖到半尺深,血就冒了。
可人贪心,越怕越挖,结果一锄头下去,土里翻出个锈匣子,打开竟是三枚发黑的银元,沾着血,还冒着寒气。
“他拿了就跑,”王师傅声音哑了,“可那血跟着他家门缝里渗,三天不绝。后来呢?后来他睡到半夜,听见床底下有人数钱……”
风忽然停了。四周死寂。
就在这时,远处那棵老槐树“咔”地一声,裂开一道口子,自树根直冲树冠,黑得像泼了墨。
一股湿冷的气从裂缝里溢出来,缠住脚踝,像是有人从地底……睁开了眼。
我浑身汗毛倒竖,想后退,却发现鞋底像被土吸住。
王师傅没动,只是缓缓抬头,盯着那道缝,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我们埋下去的,从来就不是项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