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车就这么停在殡仪馆后院的角落,像口活棺材,静静地等着收人。
大嘴被领导叫去谈话,不到十分钟就摔门而出。
他脸色铁青,脖子上青筋暴起,一脚踹在生锈的铁皮垃圾桶上,哐当一声响彻整个院子。
没人敢上前劝,连平日最爱打诨的猴子都缩在墙根抽烟,眼神躲闪。
“老子八年没出过事!”大嘴冲着空地吼,声音在夜里炸开,“一次拒载就说是我的问题?新车自己不走山路,怪谁?啊?怪我踩油门太轻还是踩重了?”
没人应他。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站在月光下。
那身影又高又瘦,肩胛骨突兀地撑着制服,像一具被钉在地上的骨架。
他抬手抹了把脸,动作很重,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脸上撕下来。
“备用的老车……让我开那辆破铜烂铁?”他冷笑,可声音已经哑了,“行啊,开就开。反正死人又不会嫌车旧。”
我看着他,心里发沉。
那辆备用灵车,是九十年代的老型号,绿漆剥落,底盘常年漏油,方向盘打满要转两圈半,刹车片磨得只剩一层铁皮。
最重要的是——它拉过太多非正常死亡的遗体,职工私下都叫它“阴车”,谁都不愿碰。
可现在,大嘴没得选。
我们仨蹲在车棚外抽烟,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得烟头忽明忽暗。
“你们还记得那天送色丐吗?”猴子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我和凡子同时抬头。
色丐是镇上一个流浪汉,常年捡破烂,脏得没人敢靠近。
那天是他死后头一回有人主动联系殡仪馆,说是亲戚认领。
大嘴开车去接,我们在半路汇合。
“对,就是去刘村那条野路。”凡子眯起眼,“天快黑的时候,碰上一支出殡队。”
我记起来了。
那支队伍走得歪歪扭扭,棺材绑得也不牢,抬棺的人脚步虚浮,像是喝过酒。
走到山腰转弯处,不知怎么的,前面那人脚下一滑,整口棺材轰地砸在地上,盖子震开一道缝。
我们都看见了——里面躺着的男人,脸色发紫,嘴角还挂着白沫。
可最诡异的是,就在棺材落地那一秒,风突然停了。
树叶不动,连鸟叫都断了。
紧接着,一股冷气贴着地面扫过来,钻进裤腿,直往骨头缝里钻。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猴子吸了口烟,吐得又急又狠,“你们注意没?咱们那新车,就是从那儿开始不对劲的。油门踩到底,车速上不去,像被人拽着后轮走。”
凡子点头:“而且……从刘村回来那一段,后视镜里总有黑影晃。我以为是眼花,可连续三次,都是同一个位置。”
“亡魂趁机附车。”我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打了个寒战。
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民间老话说,人死若怨气不散,又逢运尸车路过,便可能借车还怨,缠上活人。
尤其是中途有棺材落地、魂未归位的凶事,最容易让野鬼钻了空子。
而我们那辆新车,恰恰就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地点,停了足足七分钟——等交警处理一起车祸。
“所以……它不是坏了。”凡子缓缓抬头,看向后院那辆黑车,“是‘有人’不让它走。”
话音落下,谁都没再开口。
良久,猴子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要不……找黄师傅看看?”
我们眼前一亮。
黄师傅是土凹村的老驱邪人,懂符咒、会扎纸人、能叫魂,镇上谁家闹鬼都找他。
更重要的是,他早年在殡仪馆干过几年,对这些“脏东西”门儿清。
凡子立刻掏出手机拨号。
等了半分钟,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黄师付去陕西了,侄子出车祸,他去收魂,得半个月才回。”
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那……张晓静她表弟呢?”猴子不死心,“那孩子看见了‘白袍人’,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什么。”
我立刻联系张晓静。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疲惫:“还在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医生说是惊厥引起的脑热,不让见人,连我妈靠近都哭。”
线索断了。
我们三个坐在车里,门窗紧闭,可谁都不说话。
车顶那盏小灯泛着黄光,照得人脸发绿。
外面月光惨白,树影摇晃,像无数伸长的手。
大嘴突然发动车子,猛踩油门冲出殡仪馆。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山路颠簸,车灯划破黑暗。
他一句话不说,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车开到半山腰,他忽然踩下刹车。
我们都往前一冲。
前方路面,散落着几片黄纸,被夜风卷着打转。
旁边一棵老槐树,一根粗枝断在地上,断口参差,像是硬生生掰断的。
大嘴盯着那堆纸钱,嗓音沙哑:“这是……送魂纸。”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个裹着棉袄的老村民,拄着拐杖,看见我们车灯,停下脚步。
“这么晚了,还跑山道?”老头眯着眼,“这路段不好走啊,前几天刚死人。”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
“谁?”大嘴问。
老头叹了口气:“刘村的小刘,三十不到。老婆跟人跑了,他喝了药,死在屋里,没人发现,三天才闻着味……出殡那天,棺材抬出门就歪了,火盆也打翻,纸钱全飞进井里,啧,邪性得很。”我们愣在原地,谁也没吭声。
那老头说完就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背影晃在夜色里,像根歪斜的枯木。
风忽然冷了下来,卷着地上的黄纸打转,灰烬黏在断枝上,像烧到一半的符。
我盯着那堆纸钱——烧得不齐整,边角还连着,明显是匆忙间撒的,没送完。
按规矩,送魂纸得烧透,不然亡魂找不到路,只能在原地打转。
“刘村……又是刘村。”猴子喃喃道,声音发虚。
大嘴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棵老槐树。
树皮皲裂,一道深痕从根部直划上去,像是被什么利器劈过。
我忽然想起什么:那天新车抛锚,就是在这棵树下。
冷风又起,这次带着一股腐味,不臭,却呛人。
纸灰猛地腾空,打着旋儿往空中飞,竟在半空停了那么一瞬,像被什么东西接住了。
我后背一凉。
凡子低声道:“有人在看我们。”
没人反驳。
那感觉太真实了——荒野寂静,树不动,草不摇,可那堆灰烬偏偏逆着风,朝一个方向聚。
大嘴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他:“回去拿工具。”
我们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可谁都没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