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冰冷的屋梁上,像一只被惊扰的壁虎,死死贴着粗糙的木头。
体内的那个“三儿”在笑,一种尖锐又得意的窃笑,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他正一点点地吞食我的东西,那些我以为属于我的东西——二十多年的人生记忆、我说话的腔调,甚至是我那个被叫了无数次的名字。
我能感觉到我的声带在震颤,不受控制地想要组合成两个字。
我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指甲陷进皮肉里,用疼痛来对抗那股将我当成傀儡的力道。
我不能喊,绝不能喊出那个称呼。
窗外,那三盏白灯笼飘过来了。
它们没有燃烧的温度,散发出的光惨白如骨,将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照得清晰无比。
灯笼下,站着三个穿白袍的人,同样的身高,同样的体型,连走路的步调都分毫不差,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
他们不像是在走,更像是一堵冰冷的墙,缓慢而坚定地朝院门压过来。
门槛上,吴老拐佝偻的背影像一块风干的老树皮。
他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着他满是褶子的脸。
“别怕,”他头也不回,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他们不是来杀人的,是来‘收名’的。这世上的名字都有定数,谁冒了活人的名,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位置,谁就得把名字还回去。”
话音未落,院门被人猛地撞开。
“不好!”
是凡子,他像一阵风冲进院子,脸上全是汗,手里死死捏着一张纸。
那张纸很新,边角还很锋利,是殡仪馆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无名者登记表”。
而在姓名那一栏,用最标准的宋体印着三个刺眼的黑字——林小舟。
“系统开始补录了!”凡子举着那张纸,声音因急促而嘶哑,“吴老拐说得对,他们发现你了!它要把你这个‘错漏’重新绑回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用力,将那张纸撕得粉碎。
碎片如雪花般飘散在空中,他掏出火折子,对着空中猛地一晃,一簇幽蓝的火焰瞬间窜起,纸片在半空中就化为了灰烬。
“快!”凡子冲着屋里大喊。
黄师傅立刻从屋里冲出,他二话不说,咬破自己的右手食指,带着血的手指在院门上一气呵成地画下一道扭曲复杂的符文。
他嘴里低喝:“名不入土,魂不归位!断!”
符文画成的瞬间,门板上像是被泼了浓硫酸,冒起一股带着焦臭味的黑烟。
院外,那三盏缓缓逼近的白灯笼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吴老拐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他浑浊的眼睛越过院子,望向蜷在梁上的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都磨烂了的登记簿。
“三十年前,镇外的盘山路上出了车祸,一个叫林小舟的年轻人当场就没了。”他翻开登记簿,指着其中一页泛黄的纸,“人是我亲手推进火化炉的,骨灰也是我装的,错不了。”
“可他那个姑妈,不信他死了,天天跑到镇口的枯井边哭,哭得撕心裂肺。这一哭,就把井底沉睡的亡童给惊动了。”吴老拐的声音变得很低,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传说,“那孩子的执念太重,被他姑妈的哭声从井底硬生生拽了上来,钻进了那具还没彻底凉透的尸身里……从那天起,世上就有了两个‘林小舟’。”
他缓缓合上登记簿,抬头死死盯着我。
“你,不是人,也不是鬼。”他的声音里没有怜悯,只有陈述事实的冷漠,“你只是一个顶着别人名字的‘错名之魂’,他们早晚会来收走你,把你从这个世界上抹掉,就像你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是……林小舟?
那我是谁?
就在我彻底陷入混乱时,凡子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地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出里面那件在“鬼楼”里被烧得破破烂烂的“伪夹克”,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院门。
“既然他们要收一个‘林小舟’,”他站在门后,背对着那三个白袍人,“那我来当这个林小舟。”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
那里,用刀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林三儿。
“我叫林三儿,我把这个名字送给系统,你们要烧,就烧了我的衣!”
“你疯了!”黄师傅一把拽住他,眼睛瞪得滚圆,“冒名者会被他们炼成守名奴,永世不得超生!”
凡子回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总比让他彻底消失强。”
他的话音刚落,院子角落那口枯井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不像是石头落水,更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井壁上蹬了一脚,正在用力的、一下一下地往上爬。
院外的三个白袍人似乎被凡子的举动激怒了。
他们不再后退,而是齐刷刷地上前一步,重新顶住了那道无形的“断名符”。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白袍人,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白色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张脸,竟是我二十岁时的模样。
苍白,空洞,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眼睛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看着院内的凡子,又透过门缝看向屋梁上的我,嘴唇开合,发出的声音却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无数个声音的重叠,像是从一个巨大的空洞里传来:
“我们都是林小舟……我们,都曾被抹去过。”
他的手穿过符文形成的屏障,那只手也和我的一模一样,却冰冷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一把抓向凡子,似乎要将他拖出去。
也就在同一时刻,井口,一只青白色的小手,搭上了长满青苔的井沿。
我跪在屋梁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吴老拐的话,凡子的牺牲,白袍人的脸,还有那只从井里伸出的小手……所有的碎片在我脑中轰然拼接。
我终于明白了。
他们不是来夺我的命。
他们是来讨回……那个从一开始,就不该属于我的名字。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那只青白的小手,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灵魂最深处的枷锁。
一股不属于我的悲伤和执念,混杂着井底的阴冷和潮湿,从我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
那个“三儿”的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古老、更偏执的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