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值班室的床上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空泛着一层死鱼肚白。
身体依旧是冰冷的,自从昨夜那缕冰凉的童魂钻进我的身体,我就再也没有做过梦,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疲惫。
我不再是我,更像一个披着林小舟这张皮的机器,不知饥饿,不知困倦。
凡子推门进来,递给我一杯滚烫的热水。
我伸手去接,就在指尖触碰到杯壁的瞬间,我愣住了。
杯壁上凝结出的细密水珠,没有因为热量而向下滑落,它们就那么静静地附着在玻璃上。
我的体温,已经和这个清晨冰冷的空气没什么两样。
“小舟,你不对劲。”凡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昨晚殡仪馆的总闸跳了三次,每次都正好是你‘睡着’的时候。我看过监控,你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这张床。”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然后,我看到了。
我缓缓地抬起右手,而玻璃里的那个“我”,动作却明显慢了半拍。
它不是同步的,它是在模仿我。
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被它观察、学习,然后再笨拙地复制出来。
天还没亮透,一个瘦小的黑影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殡仪馆的后门。
是黄皮。
他看到我,像是见了鬼一样哆嗦了一下,然后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隔着铁门扔了进来。
“啪嗒”一声,掉在水泥地上。
那是一块铜片,边缘扭曲,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生生掰下来的,上面用老旧的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半句话——魂来归位。
“老火葬场拆迁的时候,挖出来一面镇魂镜,当场就碎成了七块。”黄皮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又急又快,“听老辈人说,那镜子是专门照‘不该活的人’的。你拿着,千万别在人多的地方用——用它照出来的东西,是会动的。”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什么东西缠上。
我捡起那块冰冷的铜片,藏进了贴身的衣领里。
那一整天,我都感觉自己的影子在背后蠢蠢欲动,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当晚,我回到宿舍,反锁了门。
我拿出那块铜片,深吸了一口气,将它对准了我空无一人的床铺。
镜面里没有映出床铺的景象,而是泛起了一层浓重的灰雾。
雾气翻涌,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背影。
那个背影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自己。
镜子里的“我”,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笔,在一本我从未见过的日记本上写着什么。
他的笔迹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认真。
我凑近了些,看清了那行字:“姑妈,我明天回来看你。”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从来不写日记,我也没有任何回家的打算。
它不仅在学我,它甚至在替我规划人生。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是吴老拐,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拐杖,脸色灰败得像刚从坟里爬出来。
他一见我,就把一张皱巴巴的电费单拍在桌上,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上面的一张电表照片。
“小舟,你看,你看!”他声音发抖,“昨晚十二点到两点,就这两个小时,我家的用电量是平时的六倍!可我一个孤老头子,连灯都没开啊!”
说着,他又掏出手机,点开一段画面极其模糊的视频。
是安装在他卧室的夜视摄像头拍下的。
视频里,吴老拐躺在床上,睡得正沉。
而在墙角,一个穿着我那件灰色工作服的人影,正蹲在地上,轻手轻脚地翻着他的柜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个身影,那个动作,就是我。
“它不只是在学你怎么走路……”吴老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它在学你怎么活!老话里说,‘影走七日,替身归家’,影子在外面学七天,把你的亲人朋友、你的习惯、你的生活全都学会了,到了第八天,它就会回家,取代你。而你,就真真正正地成了孤魂野鬼了!”
我的心脏跳动得极其缓慢,几乎快要停滞。
我抓起那块铜片,冲出了值班室。
我要去镇东,去我姑妈家。
夜色深沉,我躲在姑妈家院外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
屋里的灯亮着,透过窗户,我看到了一个让我血液凝固的场景。
一个“我”,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吃得津津有味。
他的动作那么自然,脸上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对坐在对面的姑妈说:“姑妈煮的面,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姑妈眼眶通红,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欣慰的笑容:“你这孩子,在外面这么多年,总算是知道回来了。多吃点,多吃点。”
我把指甲死死地掐进掌心,直到皮肉破开,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我清楚地知道,那个不是我。
可是在姑妈的眼里,在她的记忆里,那个陪她说话、吃她煮的面的人,已经成了“真的”林小舟。
我忽然明白了。
那个所谓的“系统”,它根本不在乎谁是真身,谁是影子。
它只在乎一件事——谁被记得,谁被承认。
当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影子是我的时候,我就会被这个世界彻底抹去。
凌晨,我回到了殡仪馆。
我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恐惧已经被一种冰冷的愤怒所取代。
我走到那口废井边,用手挖开六角阵中央的泥土,将黄皮给我的那块招魂镜残片,深深地埋了进去。
然后,我回到宿舍,剪下一缕自己的头发,找出几封早就想烧掉的旧信纸,点火烧成灰烬。
最后,我划破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血,将头发、信纸灰和血,全部混进一把糯米粉里。
我拿着这把混杂了我气息的糯米粉,从我的宿舍门口开始,一路撒到值班室的床边,连接起这两个我停留最久的地方,画出一条属于“我”的界线。
就在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凡子从监控室冲了出来,脸色煞白:“小舟!系统数据流……疯了!就在刚才,系统里关于你的身份数据流突然变得极其剧烈,就像……就像有两个‘林小舟’的信号在互相攻击,互相撕扯!”
他的话音未落,监控室里的老式打印机突然“咔咔”作响,缓缓地吐出了一张纸。
那张纸上没有死者的名字,也没有火化信息。
纯白的纸面上,只有一行用宋体打印出来的小字。
“第七岗——已有人归。”
与此同时,我猛地回头,望向那口废井。
井口边,那六双并排摆放的童鞋,最外侧的那一双,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缓缓地转了一个方向。
鞋尖,朝内。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刚刚从外面回来,在这里脱下了鞋,走进了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