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猴子一句话没说,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我们几个叫到了殡仪馆后头那间废弃的旧库房。
门一推开,一股陈年的潮气扑面而来。
墙角堆着几口空棺材,木板裂了缝,像老人干瘪的嘴。
猴子却像是早有准备,拎着一袋白灰进来,蹲在地上就开始画线。
一道笔直的路径从门口延伸到尽头,每隔五十厘米就用小石子标个记号。
“你在干啥?”凡子皱眉,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站在门口,像是怕沾上霉气。
“教它走路。”猴子头也不抬,手指沾着灰,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它不是追人,是学人。那半步影子,是它在模仿。我们既然躲不掉,不如教。”
林小舟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他手里的灰袋,蹲下帮忙。
我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有点不一样了——以前他值夜班总低着头,像是被什么压着,现在却走得稳,眼神也亮。
黄二根是下午才来的。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背着个旧帆布包,一进门就盯着墙上的东西看。
那是凡子贴上去的监控截图,放大了林小舟影子末端的那一截黑影。
每张图下面都用红笔标着时间、步频偏差、抬脚角度。
像极了学校实验室里的行为分析报告。
“你们不是在驱邪,是在搞行为矫正?”黄二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荒诞的笑。
猴子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它不是邪,是没学会怎么当鬼。”
黄二根愣住,随即摇头。
他走到角落,看见四双摆得整整齐齐的旧布鞋,鞋底朝上,像是被人翻检过无数次。
“这些……哪来的?”
“库房里翻出来的。”凡子插话,“都是以前没火化的遗物。猴子说,得给它个参照。”
“参照?”黄二根冷笑,“你当它是机器人?输入数据就能跑程序?”
“你不信就算了。”猴子语气平静,“可你爸当年封井口,用的就是三双童鞋。你说他不信,那你来干嘛?”
黄二根猛地抬头,眼神一震。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打开帆布包,掏出一个黄纸包,轻轻放在桌上。
“王婆子让我带来的。”他说,“她说,有些事,光靠走不行,还得叫得出名字。”
我们都静了下来。
凡子小心翼翼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撮头发,已经发黄,缠在一截红绳上。
还有一张泛黄的出生单,字迹模糊,但能辨认出几个字:“赵满囤,男,三岁,父赵大柱,母李秀英……”
“赵满囤?”林小舟低声念了一遍。
“三十年前的事。”黄二根靠着墙,声音低下去,“那天雨大,排水沟塌了,他爸抱着他过马路去医院,一辆货车打滑……父子俩当场没了。他妈早产,王婆子接生了个女娃,活下来了。可那孩子……鞋还没穿稳,就走了。”
他顿了顿,看向猴子:“王婆子说,那晚她去墓区,不是为了拦你们,是看见井边多了双鞋——和当年她收殓时一模一样。她知道,那孩子……魂卡住了。第一步没走完,魂就断在了路上。”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灰从指尖滑落的声音。
林小舟低头看着地面那条白线,忽然说:“那我们就从第一步开始。”
从那天起,每晚十点,林小舟准时走进库房。
他脱了鞋,只穿袜子踩在水泥地上,沿着白线行走。
速度控制在每秒0.8米,步伐均匀,落地清晰。
凡子用监控记录每一帧画面,回放时放大影子末端。
起初,那半步阴影还是乱动,像风吹的残影。
可到了第三天,它开始微微前倾,像是在试探。
第五天,它竟跟着林小舟的脚步,缓慢地、迟滞地抬起了一瞬——虽然只抬了不到一厘米,但轨迹和节奏,明显是在模仿。
最诡异的是声音。
林小舟每走一趟,都会在终点站定,说一句:“我叫林小舟。”
那一晚,凡子突然叫我们过去。
“你们听这个。”他调出音频波形图,指着一段微弱的震动,“就在他说‘林小舟’的瞬间,影子末端的频率变了。像是……在试图震动声带。”
“它在学说话。”我说。
没人反驳。
黄二根后来也来了几次。
他不信鬼,却信记忆。
他说,人死了,魂未必散,有些执念会变成“回声”,在特定的地方反复播放。
而我们现在做的,不是打破回声,是给它一个新的节奏。
“可它要是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呢?”我问猴子。
他看着墙上的监控画面,轻声说:“那就让它走完那一步,叫出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晚,林小舟走完第十圈,停下,低头看着那条白线尽头。
他弯腰,从兜里掏出一双崭新的小布鞋——蓝底绣花,是王婆子亲手缝的。
他没穿,也没放。只是轻轻摆在了线的起点。
然后,他转身,对我们说:“明天,我想去井口试试。”
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可谁也没提那盏油灯,也没提纸条的事。
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去做。那晚我没睡。
井口的风比往常冷,像是从地底深处抽上来的气,带着铁锈味和腐土的腥。
我蹲在那儿,看着那盏小油灯在风里晃,火苗像根细针,扎破了夜的黑。
油灯是王婆子给的,铜底锡罩,她说三十年前接生时点的就是这一盏。
我信不信不重要,但她眼神里的东西,让我没法不照做。
我把纸条折成方胜,压进新布鞋底下。
蓝底绣花的鞋,针脚密实,王婆子缝了一整夜。
她说:“娃儿鞋不能空,得有名有姓,魂才敢穿。”我蹲下时,手有点抖,不是怕,是突然觉得这事儿太真了——我不是在演什么驱鬼戏法,而是在还债。
“我教你走,”我说,声音不大,却像是对着整个山坳讲,“你也要记得自己叫什么。”
话落,油灯闪了一下。
我没动,盯着那双鞋。
风吹动鞋面的绣线,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
我等了很久,什么都没发生。
最后还是起身走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影子——它学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刚学会站立的婴儿,腿打颤,重心不稳,可每一步都拼了命想踩实。
第二天清晨我去得特别早。
井口还在,油灯灭了,但纸条没动,鞋也没翻。
我弯腰去拿,指尖刚碰到鞋帮,就看见内侧——靠近脚心的位置——印着半个泥脚印。
很小,湿的,边缘还带着雨水泡软泥土的那种黏腻感。
像刚从水沟边踩过。
我愣在原地。
没敢擦,也没碰。
掏出手机拍了三张,不同角度,连同那张纸条一起存进加密相册。
心跳得不太对劲,不是害怕,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你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十年没人应,结果昨夜他终于回头了。
凡子看到照片时正在啃包子,一口没咽下去。
他调出昨晚的监控回放,时间定格在凌晨两点十七分。
林小舟已经回房睡下,画面静得能听见摄像头散热扇的嗡鸣。
突然,值班室门口的墙角,空气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开。
一个极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到一米二,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小衣服,一只脚抬得很高,另一只扶着墙,动作僵硬却极其认真。
它走了七步,歪斜,停顿,再抬脚,像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阻力。
第七步落地时,影子微微晃了晃,仿佛松了口气。
“它……走完整了。”凡子喃喃。
我盯着屏幕,喉咙发干。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猴子为什么不说“驱”而说“教”。
我们不是在赶走一个怨灵,是在帮它完成一件生前没做完的事——第一步。
人死若执念未了,魂便困在最后一刻。
可如果有人愿意陪它重走一遍呢?
那天我没去值班室签到。
站在殡仪馆后院的老槐树下,我看了一眼库房方向。
白线还在,石子标记也整齐排列着,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
我忽然想,也许守夜人的意义,从来不是防鬼,而是不让谁彻底消失。
风刮过来,树叶沙沙响,像有谁在练习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