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打开日志的时候,手是稳的。至少看起来稳。
阳光从殡仪馆值班室的窗户斜切进来,照在那本泛黄的日志封面上。
符纸还贴得好好的,焦边没卷,朱砂字也没褪色。
凡子站他左边,我站在右边,韩小川靠门站着,手里攥着对讲机。
没人说话,空气像是冻住了。
猴子翻到签字页。
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停了。
“猴子”两个字还在。
可已经不是他写的那个“猴子”了。
他平时签字像狗刨——歪斜、潦草、连笔乱飞,最后一个“子”字总爱拖出个钩,像条尾巴甩出去。
可现在这俩字,工整、圆润、笔画均匀,连顿笔都透着股老派职工的规矩劲儿。
这不是他写的。
但更瘆人的是,它又确实像是从他手里出来的。
凡子第一个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拍下那页,又调出昨天交接时系统自动扫描存档的电子版。
两幅图并排一比,软件立刻跳出结果:笔迹来源同一人,匹配度97.3%。
“不可能。”猴子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昨晚根本没碰这本子。”
凡子没回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压力分布图和连笔轨迹分析。
几秒后,他眉头皱成个“川”字。
“你看这儿。”他指着屏幕,“‘猴’字第二笔的起笔角度,还有‘子’字收尾的回锋——这习惯不是你的。这是大嘴的写法。”
我们全愣住了。
大嘴死了三个月了。
死在太平间后巷,脸朝下趴着,后脑勺裂开一道缝,像是被人用钝器从背后敲碎的。
那天晚班记录里,最后一行字是他签的“大嘴”,可监控没拍到他进出。
王师傅临死前说过一句:“有些名字签多了,就会自己长出来。”
现在,猴子的签名底下,长出了大嘴的影子。
凡子当机立断,在签字栏下方涂了一层隐形墨水感应膜——殡仪馆处理遗书真伪用的老办法,肉眼看不出,但只要有笔尖接触,就会触发警报,同时记录轨迹。
他把警报连到手机,监控镜头也对准了桌面。
“今晚谁也不准睡。”他说,“它要是敢来,我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在签字。”
夜里十一点,一切正常。
十二点,静得能听见走廊尽头水管滴水的声音。
子时三刻,手机突然炸响。
警报声刺破寂静。
我和凡子冲进值班室时,监控画面正实时回放——过去三分钟,桌面空无一人,日志摊开着,感应层却清晰显示出一道笔迹生成轨迹:自上而下,横撇竖钩,写下“大嘴”二字。
位置,正压在猴子昨日签名的正下方。
像是一层皮被掀开,底下露出另一个名字。
韩小川是半夜两点巡查时撞见猴子的。
他说他听见厕所传来刮擦声,像指甲在磨瓷砖。
推开门,看见猴子蹲在洗手池前,左手死死压着右手虎口,右手握着一片生锈的刀片,正在一下一下地刮皮。
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洗手池底积了一小滩。
“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猴子嘴里反复念叨,眼神发直,瞳孔缩成针尖,“我根本没签字……它用了我的手……”
韩小川抢下刀片,掰开他手掌——那块被反复刮过的皮肤已经结痂,可就在痂皮底下,浮现出极淡的一道痕迹,像是渗在肉里的墨,弯钩收尾,分明是个“大”字的轮廓。
我们谁都没敢碰他。
凡子带他去医务室消毒,用碘伏擦了伤口,可那字迹没消失,反而随着体温升高,颜色略深了一点。
天亮前,猴子坐在铁柜前,一动不动。
日志锁在里面,符纸贴着,可他知道,那东西不怕锁,也不怕符。
它认名字。
它要的是身份。
我看着他坐在那儿,忽然想起李小满最后一次出现的样子——那个亡童站在太平间门口,穿着湿透的校服,脸上全是泥水,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猴子。
那时候我们不懂。
现在我想起来了。
他不是在指猴子。
他在指猴子签下的那个名字。
下午三点,陈哑婆来了。
她没走正门,是从后山翻墙进来的,背着个破布包,裤脚沾着露水和枯草。
她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向院角那口废弃的老井。
我们在远处看着。
她从包里掏出一把纸钱,点燃,火苗蹿起的瞬间,她嘴里念了句什么,声音太轻,听不清。
然后她把整把灰扬进井口。
风忽然变了方向。
灰烬没落下去,反而打着旋儿飘了起来,一部分散在空中,另一部分,竟朝着值班室的方向飘来。
其中一小撮,落在我脚边。
我捡起来一看——
三粒没烧尽的红头绳结,蜷缩在灰里,像三颗干枯的心。
灰烬飘过来的时候,我没躲。
那撮带红头绳结的灰落在脚边,像一小团干涸的血。
我蹲下,指尖刚碰上那三粒蜷曲的绳结,一股冷气就顺着手指钻进了胳膊,一直窜到后颈,激得我猛地缩手。
绳结是旧的,褪了色,边角焦黑,可那打结的方式——死扣套死扣,绕了三圈半——我认得。
李小满书包上,就系着这样一根红头绳。
我抬头看向井口,陈哑婆已经不在了。
井沿上残留着烧纸的黑痕,风停了,空气沉得像泡在水里。
猴子还坐在铁柜前,低着头,右手缠着纱布,左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被钉在了那儿。
没人说话。
韩小川靠墙站着,脸色发青。
凡子盯着手机,监控回放已经看了七遍,每一帧都空无一人,可“大嘴”两个字,确实一笔一画地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猴子没回宿舍。
他坐在值班室角落的折叠床上,背对日志柜,手里攥着那本泛黄的册子,封面符纸被他撕了一角,说“压不住了”。
我劝他去睡,他摇头,说:“我怕闭眼,就不是我睁的眼。”
夜越来越深。
我熬不住,在对面长椅上眯了会儿。
迷糊中,听见他喃喃说了句什么。
我睁开眼,他没动,眼睛闭着,嘴唇却在动,像是在回应谁。
后来我才知道,他梦见了李小满。
他说梦里自己站在太平间走廊,灯全灭了,只有尽头那扇铁门缝里透出一点光。
李小满站在光里,背对着他,校服还在滴水。
他喊他名字,小孩慢慢转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嘴,一张一合,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哥哥,你记得我……可它记得你更久。”
猴子说,那声音不是冲他耳朵来的,是直接在他骨头里响起来的。
“它从你念名字那天,就开始住进影子里了。”
他惊醒时,冷汗浸透了后背。
窗外月光惨白,值班桌上,日志本摊开着,签字栏还空着——但笔,已经歪倒在纸页上,笔尖朝下,像刚被人松手。
第二天清晨,猴子去了洗漱间。
我跟过去,想看看他状态。
他站在镜子前,拿起剃须刀,手很稳,稳得不像人。
泡沫涂到脖子时,他忽然停了。
镜子里,他的脸还是他的脸,可那双眼睛——瞳孔缩着,眼角微微向上吊,像另一个人在借他的眼眶看世界。
刀片贴上喉结,轻轻一划。
就在那一瞬,镜中倒影突然动了——嘴角一点点咧开,无声地笑了。
嘴唇开合,没声音,可我看得清清楚楚:
“轮到我签了。”
猴子猛地回头。
身后没人。水龙头滴着水,节奏很慢,像在数秒。
我再看日志——
值班表今日栏,不知何时已被填上。
字迹工整,圆润,顿笔规矩,最后一个“嘴”字收尾带钩,像条尾巴甩出去。
落款:大嘴。
不是模仿,是重现。
就像那名字,本就该长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