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闸修好之后,整栋楼重新亮起,可没人觉得安心。
那三号冰柜的门,凡子和大嘴合力关上了,可金属门缝里,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头绳,像一道勒进现实的伤口。
我们谁都没碰它。
回到值班室,大嘴一言不发,点烟,一根接一根。
猴子蹲在墙角,手抖得连打火机都按不着。
凡子翻着登记簿,纸页哗啦响,可我知道他根本没看进去。
我们都听见了——那只脚,在冰柜里,还在动。
不是挣扎,是穿鞋。
一寸一寸,把那只早已腐烂的鞋,套回焦黑蜷缩的脚上。
“它要完整。”大嘴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它要走完最后一程。”
没人接话。
可我心里明白,那不是结束,是开始。
王师傅的沉默,保险丝被拔,冰柜自动开启……这不是故障,是信号。
有人在提醒我们,有人在等我们看见。
凌晨三点,黄师傅来了。
他背着个竹篓,浑身湿透,像是刚从雨里走来。
可外面没下雨。
他进门第一句话是:“你们把门打开了。”
然后他从篓里取出三具纸人——全是孩童模样,穿着齐整的白袍,脸涂惨白,眼眶里塞着一小段红头绳。
他把它们并排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分别塞进纸人口中。
“白袍三兄弟不是鬼。”他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是三十年前,殡仪馆招的三个学徒。十二、十三、十四岁,穷人家孩子,签了‘自愿帮工’的纸,每月三顿饭,两块钱零花。结果呢?工钱被克扣,饭被偷减,最后活活饿死在值班室角落。没人发现,等闻见味儿时,三具身子已经缩成一团,像三只烧焦的虾。”
我喉咙发紧:“那……他们现在是?”
“巡馆的。”黄师傅冷笑,“殡仪馆的地界,阴气养魂。他们死得冤,魂不散,夜里就巡,见该走的魂,引路;见作恶的鬼,拖下水。那亡童——不是他们害的,是他们从马路上捡回来的。车撞死的,没人收尸,他们用白布裹了,偷偷放进冰柜,想等天亮报官。可第二天,冰柜空了。”
大嘴猛地抬头:“骨灰……倒进化尸井了?”
黄师傅盯着他:“你总算明白了。那天你们把那袋骨灰倒下去的时候,井底‘咕咚’响了一声,像有人在下面咽气。那不是井,是门。骨灰入井,等于把死人的路堵死了,魂回不了家,怨就积下来。三兄弟认得那孩子的气息,纸人是替身,可魂要归家——它最后记得的地方,是冰柜。”
“所以纸人会回去?”我声音发颤。
“当然。”他冷笑,“魂找家,像狗找窝。你们毁了它的家,它就要回来。不止它,井底下那些没名没姓的,都醒了。三兄弟压不住了。”
大嘴忽然问:“怎么断?”
“捞骨。”黄师傅吐出两个字,“把那孩子的残骨从井底捞出来,另择净地安葬。要在白天下葬,头朝东,脚朝西,棺底垫三枚铜钱,嘴里含一块温玉。不然,三兄弟不会停。他们不是要害人,是要还债。”
我们沉默。
第二天中午,张阿八被叫来。
他起初还嘴硬:“荒唐!什么白袍兄弟?什么童工饿死?馆里档案清清楚楚,三十年前没出过事!”
大嘴把黄师傅的话一条条甩在他脸上,说到“三具学徒饿死在值班室”时,张阿八脸色变了。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是有三个孩子。没人招,是自己来的,说想学手艺。我……我没收工钱,管饭。可后来……食堂账目对不上,说是他们偷吃。我罚他们禁食三天……结果……”他声音低下去,“等发现时,已经硬了。”
“然后呢?”大嘴盯着他。
“化尸井……那年头没正规处理渠道,省一笔是一笔。”他搓着手,眼神躲闪,“我把他们连骨带灰,一起倒了。对外说是病死,抚恤金……也没给。”
“那亡童呢?”我问。
“……也是我让人倒的。”他低头,“车祸死的,家属不认,没人管。我想着,省点事,顺手就……可我不信鬼!我真的不信!”
可当晚,他宿在办公室,监控拍到他半夜醒来,对着空椅子反复鞠躬,嘴里念叨:“别找我……不是我烧的……是王师傅……是王师傅点的火……”
王师傅?我浑身一冷。
可王师傅从那晚之后,再没出现过。
我们决定按黄师傅说的办。
化尸井在后山角落,水泥封顶,锈铁盖上爬满青苔。
井口小,深不见底,一股腐腥味常年不散。
黄师傅说,必须白天开井,阳气最盛时动手。
猴子主动站出来:“我下去。”
大嘴拦他:“太危险。”
“是我惹的祸。”猴子声音哑了,“那天是我非要点筷仙,非要说‘请白袍兄弟出来’。那孩子……是冲我来的。我得还。”
没人再劝。
打捞那天,阳光刺眼。
井盖撬开,黑水泛着油光,像凝固的血。
猴子系上绳索,手里攥着渔网,一步步往下爬。
我们三人站在井口,盯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沉入黑暗。
井底很窄,淤泥厚积。
他弯腰摸索,网兜一次次沉进黑水,捞起一团团腐烂的絮状物。
忽然,他动作停了。
“怎么了?”大嘴喊。
他没回答,只是缓缓抬头,望向井口——阳光照在他脸上,可那张脸,没有表情。
他慢慢举起渔网。
网中是一袋裹满淤泥的碎骨,黑乎乎的,可就在那堆残骸之间,一根褪色的红头绳,紧紧缠在一根小臂骨上。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然后,我看见——他的右手腕上,不知何时,也缠上了一圈同样的红头绳。
细细的,褪了色,却鲜艳得刺眼。
像是有人,悄悄替他戴上的。
猴子从井底爬上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被抽了魂。
阳光直直砸在井口,可他身上却冒着冷气,湿透的裤腿往下滴着黑水,脚印一路拖到水泥地上,像是踩在泥浆里的不是人,而是某种缓缓复苏的东西。
他站在那儿,渔网还举在半空,那袋碎骨沉甸甸地坠着,红头绳缠在骨头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捞到了。”他哑着嗓子说,声音干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没人接话。
我们都盯着他右手——那根红头绳,细细一圈,褪了色,边缘毛糙,却扎得极紧,绕了三匝,打了个死结。
我认得那个结。
昨夜冰柜门缝里,那只从腐肉中缓缓穿鞋的小脚,脚踝上绑的,就是这个结。
一模一样。
“谁绑的?”猴子忽然笑了,声音发抖,“谁搞这玩笑?挺紧啊……”他抬起手,想扯那绳子,可手指刚碰上去,就猛地一颤,像是被烫着了。
大嘴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盯着那根绳,眼神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绳子,不是人绑的。
回程路上,猴子一直走在最后。
风从山道吹过,卷着腐腥味,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背后低语。
我们没人敢回头。
猴子把手缩在袖子里,走路的姿势也变了,肩膀僵着,脚步轻得几乎没声。
他不像在走,倒像是被什么牵着往前挪。
快到宿舍时,天色忽然暗了。
一片云遮住太阳,阴影扑下来,整条路都黑了一截。
他忽然开口:“大嘴。”
“嗯?”
“你说……人死了,要是没人念名字,是不是就变成‘它’了?”
这话像根针,扎进我心里。
我没敢接。可就在这时,他抬手扶了扶背包带,袖口一滑——
那手腕露了出来。
红头绳已经陷进皮肉,像长进去的一样。
皮肤泛青,血丝顺着绳纹渗出,像是被勒紧的树根,慢慢挤破了表皮。
更吓人的是他的指甲——原本只是发灰,可现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像墨汁从指尖往上爬。
我猛地停住脚。
大嘴也看见了。
他一把抓住猴子的手腕,翻过来细看,眉头越拧越紧。
“这绳……”他声音压得很低,“不是后来缠上的。”
“什么意思?”我问。
“是跟着他一起上来的。”大嘴盯着那根绳,“从井底……就戴上了。”
猴子却笑了下,把袖子拉下来,遮住手腕:“别神神叨叨的,不就一根破绳?回头剪了就是。”
可他说这话时,声音已经不对了。
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
我们继续往前走,谁都没再说话。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根红头绳,不是标记。
是认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