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摩托车倒在地上,车灯还亮着,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
雨水顺着铁门的锈迹往下淌,像血。
手套泡在水里,鼓胀发白,像是死人手指。
大嘴盯着那手套,忽然转身就往宿舍跑。
我没敢动,猴子也愣着,直到他拎着铁锹和一只破编织袋冲出来,眼神发直:“走,去坟地。”
“你疯了?”我拦他,“刚才那车——”
“那车不是冲我们来的。”大嘴打断我,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但它停在这儿,不是偶然。香断了,路不通,可它想通。它在等土。”
我头皮一炸。
刘桃根的老婆死了五年,坟在镇西乱葬岗边上,荒草一人高。
大嘴说王师傅提过一嘴,那女人死得蹊跷,吊死在屋梁上,临死前还在烧纸钱,嘴里念着“他还欠我一场葬礼”。
我们三个谁都没再多问,跟着大嘴往外走。
凡子拦在门口,脸色铁青:“你们要是出了事,我没法交代。”
大嘴看了他一眼:“要是不去,我们全得交代。”
雨越下越大。
我们借了辆破摩托,大嘴骑,猴子坐中间,我抱着编织袋蹲在最后。
山路泥泞,车灯切开雨幕,像一把钝刀割着黑暗。
快到坟地时,路边闪过一道白影,一晃就没了。
猴子猛地回头:“刚才……是不是有人?”
没人应他。
到了坟前,大嘴二话不说就开始挖。
铁锹插进土里,发出“咔”的一声,像是碰到了硬物。
他蹲下去用手扒,掏出一把湿土,颜色发黄,带着一股陈年香灰味。
他小心翼翼装进袋子里,封好,抱在怀里,像捧着什么不该见光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雨更大了。
车灯照出前方弯道,拐过去就是镇口。大嘴刚拧油门,突然——
“砰!”
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东西迎面撞上。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飞出去,砸在路边水沟里。
爬起来时,摩托车已经翻在路边,前轮还在空转。
大嘴和猴子倒在泥水里,呛咳着。
而驾驶座上,那个原本空着的位置——
有人。
一个男人仰在座椅上,脖子歪成怪异的角度,眼眶裂开,血混着雨水往下流。
他已经死了,脸都变了形,可还能看出是本地人,三十多岁,穿件旧夹克。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
更可怕的是后座。
一个女人压在翻倒的车箱上,胸口插着一根香杆,从心口穿进去,背后透出焦黑的尾端。
她穿着红裙子,长发贴在脸上,雨水冲开发丝的瞬间,我认出来了——
是昨夜在路口见过的那个女人。
就是她,站在白袍人影旁边,披着红嫁衣,脸惨白如纸。
当时大嘴说:“那是刘桃根私奔的妻子……可她早该死了。”
现在她真死了。
香杆直挺挺插在她心口,像刑具,像祭品。
那只我们看见的遗落手套,正套在她右手,湿漉漉地滴着水。
猴子一屁股坐进泥里,嘴里喃喃:“她……她怎么在这儿?她不是……不是鬼吗?”
大嘴跪在尸体旁,伸手碰了碰那根香杆。
指尖刚触到,香杆竟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还在燃烧。
“这不是巧合。”他嗓音发抖,“它把人送来了。用她的命,换这土。”
我浑身发冷。
那袋黄香土就在我脚边,袋子裂了条缝,土渗出来,混着雨水,在地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直直指向殡仪馆方向。
警笛由远及近。
交警来得很快,拍照、拉警戒线、拖车。
我们在旁边站成一排,浑身湿透,一句话不敢说。
大嘴一直盯着那具女尸,直到他们把她抬进运尸车。
“等等。”他突然开口。
交警回头:“怎么?”
“后车厢……是不是多了个人?”
所有人一愣。
司机明明当场死亡,女尸是后座发现的,可现在打开车厢,里面竟躺着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并排躺着,女的胸口还插着那根香杆。
交警皱眉:“不可能,我们只拖了一个上来。”
“刚才不是两个。”凡子也来了,脸色难看,“我亲眼看见的。”
没人能解释。
但香杆没动,土也没丢。
大嘴抱着那袋黄香土,像抱着一块烧红的铁。
回殡仪馆的路上,谁都没说话。
夜里十二点,我刚躺下,大嘴的手机响了。
铃声尖锐,刺破寂静。
我们住集体宿舍,三个人一间。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变了。
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他犹豫三秒,按下接听。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干涩,像从井底爬出来:
“快来接我……我在老地方等你。”
大嘴手指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
“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只低声笑了下,然后——
“嘟、嘟、嘟。”
挂断了。
他立刻回拨,提示音却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凑过去看通话记录,最新一条记录赫然写着“未知号码”,但持续时间:0秒。
根本没通。
猴子翻过身来,声音发颤:“你……你刚才是不是听见了?她说‘老地方’……咱们哪有老地方?”
大嘴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屋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微光映着他脸,惨白如纸。
窗外雨停了,可空气却越来越冷,冷得像停尸房。
我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不是窗外,不是门外。
是头顶。
我抬头,天花板漆黑一片,可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道影子,轻轻掠过,像披着白袍的人,站在房梁上,低头看着我们。
大嘴把手机放在床头,手一直在抖。
他喃喃道:“香断了,路不通……可它已经来了。它不止要通路,它还要人。”
那一夜,没人再睡。
第二天清晨,殡仪馆外传来吵闹声。
我推开窗,看见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撕打,头发乱了,脸上都是抓痕。
她们嚷着“妈的遗嘱是假的”“你滚出我家”,声音尖利刺耳。
张阿八在旁边劝,老猪也出来了,可谁也拉不开。
我回头找大嘴,他站在门边,脸色灰败,盯着那两个女人,嘴唇动了动,像在数什么。
忽然,天边滚过一声闷雷。
晴空万里,却有雷。
我抬头,乌云不知何时聚拢,一道闪电劈下——
正中那两个女人。
雷光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
那两个女人倒在地上,衣服烧得焦黑,头发炸开,可皮肤竟完好无损。
她们抽搐了几下,忽然坐起来,抱头痛哭,嘴里不停喊着:“妈!别打了……我们错了!再也不争了!”声音凄厉得不像活人,倒像是被什么附了身。
张阿八吓得后退几步,老猪赶紧让人把她们架走。
没人敢说话,整个殡仪馆安静得可怕。
我站在窗边,心跳还没平复——刚才那一道雷,像长了眼睛,偏偏只劈她俩,连根草都没伤着。
大嘴一直没动,就站在门边,死死盯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
他慢慢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又迅速塞回去。
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他眼神闪了闪,嘴唇微动,没出声,可我看得清楚——他在怕,不是怕雷,不是怕鬼。
是怕那个还没打完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