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收到钢巴图的邀请,是在回到乌兰巴托的第三天。
邀请函很正式,印着蒙文和俄文两种文字,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尊敬的伊万·伊万诺维奇同志及考察团成员:”
“为欢迎苏联专家莅临蒙古考察,增进苏蒙友谊,特备薄宴,敬请光临。”
落款是“蒙古畜牧协会理事钢巴图”。
送信的是个年轻的蒙古小伙子,穿着整洁的传统袍子,说话很客气。
“钢巴图理事说,时间地点由您定,他随时恭候。”
伊万看着邀请函,笑了笑。
“回去告诉钢巴图理事,明天晚上七点,我们准时到。”
“地点呢?”
“就在理事最喜欢的餐厅吧。”伊万说,“客随主便。”
小伙子鞠躬离开。
巴特尔当天下午就赶到了伊万住的旅馆,脸上带着忧虑。
“钢巴图设宴,怕是宴无好宴。”
伊万给他倒了杯茶。
“说说看,这个人到底什么路数?”
巴特尔坐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
“钢巴图,五十二岁,中央省最大的牧主之一。家族三代放牧,草场面积超过一万公顷,牲畜上万头。”
“他有个儿子在乌兰巴托政府工作,级别不高,但有点实权。”
“他本人是蒙古畜牧协会的理事——这个协会半官方半民间,影响力不小。”
“政治上……”巴特尔压低声音,“他是保守派,但很精明。表面上拥护政府,拥护苏蒙友谊,但实际上,他对苏联的控制很反感,认为蒙古应该更独立。”
“经济上,他垄断了中央省很大一部分的牲畜收购和皮毛销售。牧民想把牲畜卖个好价钱,往往要经过他的手。”
“对我们这个项目,”巴特尔看着伊万,“他肯定不欢迎。”
“为什么?”伊万问,“我们治理退化草场,科学养畜,对整个地区都有好处。”
“好处是大家的,但权力是他的。”巴特尔说得很直接,“如果我们的项目成功了,牧民收入提高了,对他的依赖就会降低。”
“而且,我们选的那片草场,他惦记很久了。”
“孟和那几户牧民,之所以一直没把使用权卖给他,就是因为价格压得太低。”
“现在我们介入,出钱治理,牧民的生活改善了,就更不可能把草场卖给他了。”
伊万明白了。
利益冲突。
钢巴图要的是垄断,是控制。
而他们的项目,会打破这种垄断。
“明天的宴会,他会怎么出招?”伊万问。
“先礼后兵。”巴特尔说,“先探探我们的底,看看我们的决心有多大,实力有多强。”
“如果觉得我们不好惹,可能会谈合作。”
“如果觉得我们软弱,可能会直接施压。”
伊万点头。
“你跟我一起去。”
“我?”巴特尔有些意外,“他邀请的是苏联考察团……”
“你是项目负责人,当然要去。”伊万说,“而且,你是蒙古人,有些话,你说比我管用。”
巴特尔想了想,点头。
“好。”
第二天晚上七点,伊万带着巴特尔、巴雅尔,准时出现在乌兰巴托市中心的一家餐厅。
餐厅叫“草原明珠”,是乌兰巴托最高档的餐厅之一。
门口停着几辆老式的伏尔加和拉达轿车。
穿传统蒙古袍的服务员站在门口迎接。
“伊万同志,欢迎。”
钢巴图亲自迎了出来。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蒙古袍,料子很好,镶着金色的边。
脖子上挂着一串琥珀珠子。
笑容满面,很热情。
“这位是巴特尔老师吧?久仰久仰。”
他握住巴特尔的手,用力摇了摇。
“钢巴图理事,您好。”巴特尔礼貌地回应。
“这位是我的翻译,巴雅尔。”伊万介绍。
“欢迎欢迎。”
钢巴图把三人引到包厢。
包厢很大,铺着厚厚的地毯。
中间是一张圆桌,已经摆好了餐具。
桌上摆着蒙古传统美食:手把肉、烤羊排、血肠、奶豆腐、奶茶。
还有几瓶苏联产的伏特加。
“坐,坐,别客气。”
钢巴图招呼大家入座。
他坐在主位,伊万坐在他右手边,巴特尔在左手边。
巴雅尔坐在下首。
“伊万同志,来蒙古这几天,还习惯吗?”钢巴图一边倒酒一边问。
“习惯。”伊万说,“蒙古人民很热情,草原很美。”
“草原是美,但也难啊。”钢巴图叹气,“这些年,草场退化,牲畜减产,牧民日子不好过。”
他举起酒杯。
“来,第一杯,欢迎苏联专家,希望你们的考察,能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众人举杯。
伏特加很烈,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胃里。
钢巴图面不改色,又倒第二杯。
“第二杯,敬巴特尔老师。你是我们蒙古的知识分子,留学苏联,见过世面。现在回国服务,很好,很好。”
巴特尔举起杯,一饮而尽。
“第三杯,”钢巴图看向伊万,“敬苏蒙友谊。我们两国,是兄弟,是盟友。苏联老大哥对我们的帮助,我们永远记得。”
三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
钢巴图开始招呼大家吃菜。
“尝尝这个手把肉,我特意让人从牧区送来的新鲜羊肉,用传统方法煮的,香。”
伊万尝了一口,确实不错。
肉煮得恰到好处,不柴不腻,带着草原羊肉特有的香气。
“钢巴图理事的牧场,养的羊一定很好。”伊万说。
“还行,还行。”钢巴图谦虚地摆摆手,“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按老办法养。”
他话锋一转。
“听说伊万同志这次来,是想搞一个草原治理的试点项目?”
“是的。”伊万放下筷子,“苏联有一些技术和经验,想在蒙古选个地方试试,如果效果好,可以推广。”
“好事啊。”钢巴图点头,“具体选在哪里?”
“初步看中中央省哈拉和林苏木的一片草场。”伊万说,“大概三千公顷。”
“哦?那片草场……”钢巴图做思考状,“我记得,退化很严重啊。”
“正因为严重,才需要治理。”巴特尔接话,“如果连那片都能治好,其他地方就有希望了。”
“有道理。”钢巴图看向巴特尔,“巴特尔老师,这个项目,是你负责?”
“是的。”巴特尔说,“伊万同志信任我,让我牵头。”
“年轻人,有担当。”钢巴图赞许地点点头,“不过……”
他顿了顿。
“那片草场,情况比较复杂。”
“怎么个复杂法?”伊万问。
“使用权分散。”钢巴图说,“分属七八户牧民,每家想法不一样。有的想治理,有的想卖,有的干脆不管。”
“我们接触了几户,他们都愿意配合。”巴特尔说。
“那是好事。”钢巴图笑了,“不过巴特尔老师,你长年在外读书,可能不太了解牧民的实际情况。”
“他们愿意配合,是因为有苏联的资金支持。”
“但资金总有花完的时候。等项目结束了,资金撤了,他们还能坚持科学养畜吗?”
他看向伊万。
“伊万同志,我不是怀疑苏联的诚意。但牧民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而且,草原治理是个长期过程,三五年可能看不到明显效果。”
“这期间,如果牧民没有持续的收入,生活怎么办?”
问题很尖锐。
伊万没有马上回答。
他喝了口茶,才缓缓开口。
“钢巴图理事考虑得很周全。”
“所以我们这个项目,不只是治理草场,还包括改良畜种、提高出肉率和产奶量、建立冷链和销售渠道。”
“目标就是,让牧民在治理期间,收入不降反升。”
钢巴图眼睛眯了眯。
“那投入可不小。”
“我们有准备。”伊万说。
“资金来源呢?”钢巴图追问,“全是苏联援助?”
“大部分是。”伊万说,“也有部分商业投资。”
“商业投资……”钢巴图重复这个词,“那就是要回报的。”
“当然。”伊万坦然承认,“但我们只要一部分产品,而且价格会公道。”
钢巴图沉默了。
他拿起酒瓶,给每个人又倒了一杯。
“伊万同志,巴特尔老师,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声音低了下来。
“草原的事,不是那么简单。”
“你们有技术,有资金,有心,这很好。”
“但草原上,除了草和羊,还有人。”
“人有想法,有利益,有关系。”
他看向巴特尔。
“巴特尔老师,你是读书人,讲道理,讲科学。”
“但草原上,有时候道理讲不通。”
“比如你选的那片草场,其中有一户,叫朝鲁的,你知道吗?”
巴特尔脸色微变。
“朝鲁大叔……我认识。”
“他儿子在乌兰巴托打架,被抓了,要赔一大笔钱。”钢巴图说,“朝鲁急着用钱,想把草场使用权卖掉。”
“我已经在跟他谈了。”
他顿了顿。
“价格,比你们能给的高。”
包厢里安静下来。
只有炉子上的奶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巴特尔握紧了拳头。
“钢巴图理事,朝鲁大叔的儿子出事,我们可以帮忙……”
“怎么帮?”钢巴图打断他,“赔钱?走关系?巴特尔老师,你是大学老师,不是政府官员。”
他看向伊万。
“伊万同志,我不是要跟你们抢。”
“只是草原上的事,有草原上的规矩。”
“谁急需用钱,谁就处于劣势。”
“这时候谈价格,对买方有利。”
话说得很明白。
伊万放下酒杯。
“钢巴图理事,你开个价吧。”
“什么价?”
“朝鲁家草场的使用权。”
钢巴图笑了。
“伊万同志,你误会了。”
“我不是在跟你做生意。”
“我只是在告诉你,草原上的实际情况。”
他举起酒杯。
“来,喝酒。”
“项目的事,慢慢谈。”
“草原这么大,机会多的是。”
宴会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钢巴图再没提项目的事,只是聊草原的风土人情,聊苏蒙友谊,聊他年轻时去苏联参观的经历。
气氛似乎很融洽。
但伊万能感觉到,那笑容下面的算计。
宴会结束,钢巴图送三人到门口。
“伊万同志,以后在蒙古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巴特尔老师,常联系。”
握手告别。
坐上车,离开餐厅。
开出几百米后,巴特尔才开口。
“他在示威。”
“告诉我们,草原上,他说话算数。”
伊万看着窗外的夜景。
“朝鲁家的事,是真的吗?”
“真的。”巴特尔声音低沉,“他儿子确实闯祸了,需要钱。”
“需要多少?”
“至少三万图格里克(蒙古货币)。”
按官方汇率,大约两万卢布。
对牧民来说,是天文数字。
“如果我们出这笔钱呢?”伊万问。
巴特尔摇头。
“钢巴图不会让我们轻易得手。”
“他既然敢说出来,就有把握。”
车在沉默中前行。
回到旅馆,伊万让巴特尔先回去休息。
自己坐在房间里,点了支烟。
钢巴图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
不是简单的莽夫,是有脑子的地头蛇。
懂得利用规则,懂得抓住弱点。
朝鲁家的事,只是个开始。
后面还会有更多麻烦。
但陈望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
这片草场,必须拿下。
不仅是为了项目。
更是为了向钢巴图,向所有观望的人,展示决心。
伊万掐灭烟头。
走到桌前,开始写信。
给陈望的第三份报告。
“遭遇当地阻力G,情况比预想复杂。对方利用牧民家庭困难施压,意图抢夺关键草场使用权。建议立即调拨资金,抢在G之前解决牧民困难,巩固项目基础。另,b表现坚定,但缺乏应对此类情况的经验,需加强支持。”
写完,装封。
明天一早,送出去。
窗外,乌兰巴托的夜很静。
但伊万知道,平静下面,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而他,必须在这暗流中,站稳脚跟。
为了项目。
也为了那个年轻人巴特尔眼中,对草原未来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