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清晨,一辆墨绿色的嘎斯-69吉普车摇摇晃晃地驶出满洲里口岸。
车上坐着三个人。
开车的是伊万,穿着半旧的苏联军官便服,脸上架着墨镜。
副驾驶坐着个蒙古族向导,叫巴雅尔,四十多岁,脸膛黑红,会说流利的俄语和汉语。
后排是两个年轻人,穿着普通工装,但眼神锐利,手始终放在随时能拔枪的位置——这是雷钢派来的人,一个叫小刘,一个叫小王。
车后座上堆着几个大箱子,用帆布盖着,里面是准备打点用的物资:几条苏联香烟,几瓶伏特加,一些中国产的丝绸和茶叶,还有一小袋美金和卢布现金。
车窗外,景色在变化。
从东北平原的农田,逐渐变成草原的草场。
四月的蒙古高原,草还没完全绿,泛着枯黄的颜色。
远远能看到牧民的蒙古包,像白色的蘑菇散落在草原上。
偶尔有羊群和牛群在路边吃草。
“还有多久到乌兰巴托?”伊万用俄语问。
巴雅尔看了看路标。
“如果路上顺利,傍晚能到。”
“边境检查站那边……”
“都打点好了。”巴雅尔压低声音,“苏联商贸代表团的证件,蒙古这边很认。只要不惹事,没人会为难。”
伊万点点头。
他确实有正规的苏联对外贸易部介绍信,安德烈帮他弄的,盖着鲜红的公章。
身份是“苏联-蒙古友好合作项目考察专员”。
任务名义上是“考察蒙古畜牧业现状,探讨技术援助和贸易合作的可能性”。
很官方,很正当。
但真正的任务,只有他自己知道。
车继续往前开。
路况越来越差。
很多时候根本不是路,只是车辙压出来的土道。
吉普车颠簸得很厉害。
后排的小刘忍不住抱怨:“这什么破路……”
“闭嘴。”伊万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记住你们的身份,是技术员,不是军人。”
小刘赶紧坐直:“是。”
中午时分,他们在路边一个简陋的饭馆停下吃饭。
饭馆是泥坯房,屋顶盖着油毡。
里面摆着几张破旧的木桌,只有一个老板娘在忙活。
“有什么吃的?”巴雅尔用蒙语问。
“羊肉面,奶茶,奶豆腐。”
“来四碗面,一壶奶茶。”
等待的时候,伊万观察着周围。
饭馆里还有两桌客人。
一桌是当地的牧民,穿着传统的蒙古袍,正在大声说笑,手里端着大碗喝酒。
另一桌……伊万眯起了眼睛。
是几个穿着干部服的人,脸色严肃,在低声交谈。
他们的桌子上放着文件袋,还有一台老式的手摇电话机。
“那是当地苏木(乡镇)的干部。”巴雅尔小声说,“看样子是在开会。”
伊万点点头,没说话。
羊肉面端上来了,味道很重,羊肉的膻味混合着野葱的辛辣。
伊万吃得很慢,耳朵却在听那桌干部的谈话。
断断续续的蒙语,他只能听懂几个词。
“……苏联援助……草场退化……牲畜数量……”
正听着,一个干部突然抬起头,朝伊万这边看过来。
眼神带着审视。
伊万平静地迎上目光,点了点头。
那干部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继续低头看文件。
吃完饭,继续上路。
下午三点多,终于看到了城市的轮廓。
乌兰巴托。
蒙古的首都,建在山谷里,被群山环抱。
城市不大,最高的建筑也只有四五层。
街道上跑着老式的苏联拉达轿车,还有不少马车。
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味和牲口味。
“先去哪里?”巴雅尔问。
“苏联驻蒙古大使馆。”伊万说,“要先报到,把手续走完。”
车开到大使馆门口。
灰色的三层楼房,门口站着两个苏联卫兵。
伊万出示证件,说明来意。
卫兵检查后,放行。
在大使馆里,伊万见到了负责经济事务的二等秘书,一个叫谢尔盖的中年人。
“伊万·伊万诺维奇同志,欢迎。”谢尔盖握了握手,“安德烈同志已经打过招呼了。”
他把伊万带到办公室,关上门。
“你的任务,大使馆这边会全力配合。”
“但有几个注意事项。”
谢尔盖神色严肃。
“第一,蒙古现在局势微妙。虽然我们是盟国,但他们内部对苏联的态度并不一致。有些人认为苏联控制太多,想摆脱我们。”
“第二,排华情绪是存在的。中国人在这里做生意,经常遇到麻烦。你是苏联人,情况会好一些,但也要注意。”
“第三,蒙古的经济很落后,畜牧业是支柱。你要投资牧场,当地政府会欢迎,因为能带来外汇和技术。但具体操作上,可能会遇到各种阻力——官僚的,地方的,甚至是黑道的。”
伊万认真听着。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好。”谢尔盖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蒙古畜牧部的联系方式,我已经打过招呼。明天你可以去拜访,他们会给你介绍一些合作对象。”
“另外,乌兰巴托大学畜牧系,有几个教授是我们的人。你有需要,可以找他们。”
伊万接过文件:“谢谢。”
“不用谢我,都是为了工作。”谢尔盖顿了顿,“安德烈让我转告你,注意安全,有事及时联系大使馆。”
从大使馆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伊万一行人在市中心的一家旅馆住下。
旅馆很简陋,房间里的床单有股霉味。
但这是乌兰巴托最好的旅馆之一了。
晚饭后,伊万把巴雅尔叫到自己房间。
“巴特尔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巴雅尔是雷钢通过边境关系找来的,对乌兰巴托的情况很熟。
“巴特尔·巴图尔,三十二岁,乌兰巴托大学畜牧系讲师。”
“他在苏联留过学,莫斯科季米里亚泽夫农学院毕业,硕士学位。”
“回国后在大学教书,但经常下乡调研,对草原退化问题很关注。”
“政治上……”巴雅尔压低声音,“他属于开明派。不反苏,但主张蒙古应该有自己的发展道路。对中国人……他不像有些人那么排斥,认为应该务实合作。”
“家庭背景?”
“普通牧民家庭出身,父母还在草原放牧。有个叔叔在乌兰巴托当小干部,没什么实权。”
伊万思考着这些信息。
受过高等教育,有专业知识,了解苏联但不盲从,出身普通但有进取心。
确实是陈望要求的那种“合适的代理人”。
“怎么接触他?”
“他在大学有课,明天上午可以去办公室找他。”巴雅尔说,“但最好有个正式的理由——比如,苏联专家想了解蒙古畜牧业的学术研究现状。”
伊万点头。
“明天上午,先去畜牧部,下午去大学。”
“明白。”
第二天上午,伊万带着小刘和小王——现在他们的身份是“技术助理”——去了蒙古畜牧部。
接待他们的是个副司长,叫奥其尔,五十多岁,会说俄语。
会谈很官方。
伊万出示了苏联对外贸易部的文件,表达了“苏联有意援助蒙古畜牧业现代化”的意向。
奥其尔很高兴。
“蒙古的畜牧业,确实需要现代化。”他说,“我们还在用传统的方式放牧,草场退化严重,牲畜出肉率低,奶产量也不高。”
“苏联有先进的技术和设备,如果能引进,对我们是很大的帮助。”
会谈中,伊万适时地提出,想实地考察一些草场,最好是退化的草场,看看“援助项目”从哪里入手最合适。
奥其尔立即表示支持,并安排了一个畜牧部的技术员陪同。
“明天就可以下去看看。”他说,“我推荐去中央省的几个苏木,那里的草场退化问题比较典型。”
从畜牧部出来,伊万看了看表。
中午十一点。
“去大学。”
乌兰巴托大学在主城区,校园不大,几栋苏式建筑。
畜牧系在一栋三层楼里。
伊万让巴雅尔去打听巴特尔的办公室。
很快,巴雅尔回来了。
“在二楼,206室。他现在在办公室,没有课。”
“走。”
206室的门开着。
里面是个不大的房间,靠墙放着几个书架,堆满了书和资料。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写东西。
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
“请问是巴特尔老师吗?”巴雅尔用蒙语问。
“是我。”巴特尔站起身,“你们是?”
“我们是苏联商贸代表团的。”伊万用俄语说,“想请教一些关于蒙古畜牧业的问题。”
巴特尔愣了一下,随即切换成流利的俄语。
“请进。”
他搬来两把椅子,又倒了奶茶。
伊万打量着他。
三十出头,个子不高,但很精神。眼镜后的眼睛很亮,透着知识分子的敏锐。
“我是伊万·伊万诺维奇,苏联对外贸易部的考察专员。”伊万自我介绍,“这两位是我的助手。”
“欢迎。”巴特尔说,“不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
“我们听说巴特尔老师对草原退化问题很有研究。”伊万说,“苏联有一些治理草原退化的技术和经验,想看看在蒙古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巴特尔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草原退化,确实是蒙古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之一。”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报告。
“这是我去年做的调研报告。”
“蒙古的草原,有百分之七十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退化。过度放牧、气候变化、缺乏科学管理,都是原因。”
“如果继续恶化,不仅畜牧业会受影响,整个草原生态都会崩溃。”
他说得很投入,语气里带着忧虑。
伊万认真听着,不时提问。
谈话进行了半个多小时。
伊万能感觉到,巴特尔是真心关心草原,有专业知识,也有改变现状的愿望。
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人。
“巴特尔老师,”伊万切入正题,“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亲自参与一片退化草场的治理和现代化改造,你愿意吗?”
巴特尔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苏联有一些援助资金,想在蒙古选一片退化草场,进行科学治理和现代化牧场建设的试点。”伊万说,“我们需要一个既懂理论、又有实践意愿的蒙古专家来牵头。”
“资金、技术、设备,我们可以提供。”
“但具体的管理、实施、与当地牧民的沟通,需要本地人来做。”
巴特尔沉默了。
他盯着伊万看了几秒钟。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的专业背景,也因为你对这个问题的热情。”伊万说,“我看过你的论文,写得很好。但论文只是论文,如果你真的想改变什么,需要实践的机会。”
这话说到了巴特尔心里。
他确实常常感到无力——写再多的论文,做再多的调研,草原还是在退化。
“资金有多少?”他问。
“初步预算,五十万卢布。”伊万说,“如果试点成功,后续还会追加。”
五十万卢布。
按官方汇率,接近三十万美元。
在1986年的蒙古,这是一笔巨款。
巴特尔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
“当然。”伊万笑了,“我们可以慢慢谈。”
就在这时,办公室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蒙古袍、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看到伊万等人,愣了一下。
“巴特尔老师,有客人?”
“是苏联的专家。”巴特尔介绍,“这位是钢巴图,我们系的……合作牧民。”
钢巴图?
伊万心里一动。
雷钢给他的资料里提到过这个名字。
当地有势力的牧主,排华,保守。
“苏联专家?”钢巴图上下打量着伊万,眼神里带着审视,“来考察畜牧业?”
“是的。”伊万点头,“想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钢巴图笑了,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苏联专家来了很多次了,报告写了不少,但草原还是老样子。”
他转向巴特尔。
“巴特尔老师,别光顾着和专家聊天,下午的课别忘了。”
说完,转身走了。
脚步声很重。
巴特尔有些尴尬。
“钢巴图……说话比较直。”
“没关系。”伊万说,“我们继续说。”
但他的心里,已经提高了警惕。
钢巴图。
这个人,会是障碍。
而且,可能是个大障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