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那摊刺目的玻璃碎片和甜腻气味,如同一记重锤,砸醒了所有人。短暂的震惊和沉寂之后,一股更加执拗、更加专注的力量开始在厂房内凝聚。
周师傅和彼得洛维奇几乎住在了车间,围着那台苏式灌装线和简陋的试验台,日夜不停地调试。
写满配方的纸张扔了一地,上面布满了修改的痕迹和各种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符号。空气中弥漫着糖浆、香精和机油混合的复杂气味,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钻研氛围。
陈望没有再去催促,他知道,技术上的难关,只能交给时间和专业。
他将更多精力投向了外部。与市电力局的沟通比他预想的顺利,在赵市长“重点扶持民营企业”的批示下,一条专用的高压线路已经开始规划勘测。
同时,他让孙卫东加大了在省城招聘的力度,不仅限于技术工人,更开始物色有市场营销经验、熟悉本地供销系统的人才。
这天下午,陈望正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与李秀兰、孙卫东讨论第一批管理培训生的名单,张大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愤懑。
“望哥!红星厂那帮王八蛋,太他妈不是东西了!”
他抓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白开,抹了把嘴,
“俺按你说的,去接触市里和周边几个县的供销社,你猜怎么着?十个里面有八个,连门都不让俺进!稍微熟络点的私下告诉俺,红星厂的马厂长放了话,谁要是敢进咱们北冰洋的货,以后红星厂的货就断谁的供!妈的,这不是耍流氓吗!”
孙卫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忧虑:“红星厂在本地经营了几十年,和各级供销社的关系盘根错节,马厂长这个人,出了名的霸道。他这一手,是想直接把咱们扼杀在摇篮里。”
李秀兰看着刚刚做好的成本核算,眉头紧锁:“如果渠道打不开,产品再好,也只能堆在仓库里变质。我们的资金流支撑不了太久。”
板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这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更是旧有势力对新闯入者的联合绞杀。
陈望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没有像张大山那样愤怒,眼神反而愈发沉静,如同深潭。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那幅手绘的东北地区地图前,目光越过哈市,投向了更广阔的区域。
“他们封锁城市,封锁供销社……”陈望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沿着铁路线和公路网,指向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城镇和乡村,“我们就绕过去。”
“绕过去?”张大山一愣,“望哥,农村穷,购买力不行啊!”
“购买力不行,但基数大。”
陈望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
“而且,农村的供销系统相对独立,受市里红星厂的影响小。最重要的是,农村包围城市,是我们起家的老本行,别忘了我们的运输队是干什么起家的!”
他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加快:“大山,你立刻调整方向。不要再去碰那些被红星厂牢牢控制的市县级供销社。
带上我们培训好的推销员,开着车,直接下到乡镇,甚至大的村子!去找当地的代销店、小卖部!带上我们的样品,现场让他们尝!”
“价格呢?”李秀兰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价格定低一点,比红星汽水低半成到一成。”
陈望果断地说,“瓶子采用押金制,鼓励回收,降低成本。我们要用实惠的价格和看得见的品质,在农村市场撕开一道口子!”
张大山眼睛亮了,猛地一拍大腿:“对啊!俺怎么没想到!咱运输队的兄弟,对下面的路子熟!这事儿俺去办!”
“等等,”陈望叫住他,“光这样还不够。我们要给这些乡镇经销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看向李秀兰和孙卫东,“秀兰,你设计一个针对乡镇经销商的激励方案,比如累计销售达到一定数量,给予额外奖励,或者可以优先兑换我们未来其他的产品。
卫东,你联系省报的记者,不,找省电台!我们要做一个系列报道,就叫……《北疆清泉润乡间》,重点宣传我们建厂解决就业、利用本地资源、让利农民的故事。舆论的高地,我们不能丢!”
孙卫东立刻领会:“明白!这是阳谋,既能塑造我们的正面形象,也能给红星厂施加压力。”
正在这时,周师傅满脸疲惫却带着一丝兴奋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清澈微黄的液体。
“陈总!李会计!你们再尝尝这个!”
新的样品被倒进杯子。陈望接过,没有立刻喝,先观察了一下气泡的细腻和持久程度,然后才小心地尝了一口。
入口依旧是熟悉的甜,但不再是令人腻味的直甜,而是变得柔和,柠檬的酸味恰到好处地平衡了甜度,带来一丝清爽,气泡感明显增强,在口中活泼地跳跃,后味那丝涩感几乎消失了。
虽然距离国际品牌还有差距,但已经是一款足以在市场上站稳脚跟的合格汽水了!
“就是这个味道!”陈望眼中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抹真正的笑意,他看向周师傅和跟在后面的瓦西里,“辛苦了!周师傅,彼得洛维奇同志!这就是我们要的北冰洋!”
周师傅搓着手,激动地说:“主要是调整了糖酸比,换了香精供应商,还有瓦西里同志把碳酸化压力调上去了,这气泡就足了!”
瓦西里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好,可以!”
李秀兰也尝了尝,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味道过关,意味着他们有了战斗的武器。
“大山!”陈望精神大振,“就带着这个新样品,立刻出发!让乡镇的老百姓,都尝尝咱们北疆人自己的汽水!”
“好嘞!”张大山抓起那瓶宝贵的样品,像捧着圣旨,转身就冲了出去。
陈望走到窗边,看着张大山发动汽车,卷起一路烟尘驶向远方。
他知道,一场无声的战役已经打响。红星厂把持着城市的堡垒,而他将用农村的广阔天地作为根据地。这不仅仅是渠道之争,更是两种商业模式、两种思维观念的碰撞。
“秀兰,”他轻声说,“准备好账本。接下来,我们要打一场硬仗了。另外,给虹港的林保生发报,让他留意国际上的饮料包装设计,特别是瓶型。我们的产品要升级,包装也不能落后。”
李秀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她知道,破局的钥匙已经找到,接下来,就是如何用这把钥匙,去打开那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窗外的工地上,厂房的轮廓在夕阳下愈发清晰,仿佛一个正在苏醒的巨人,即将发出自己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