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的风暴如同北疆夏日的一场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只留下被冲刷过的、略显狼藉的土壤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潮湿腥气。
工作组悄然撤离,省报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篇措辞谨慎的短文,含糊地肯定了“某些民间经济体”在探索对苏贸易、带动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积极探索和积极作用”。
这薄薄一张纸,像一道若有若无的护身符,被李秀兰小心翼翼地剪下来,收进了保险柜。
风波看似平息,但陈望知道,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他办公室那台卫星电话和需要特殊密码本翻译的加密信件,变得异常繁忙。
“望哥!我的亲望哥!”
电话那头,津市的小赵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们这儿严打,动真格的了!
以前跟我称兄道弟的那个‘菜刀队’老大,上周……上周直接拉出去吃了花生米!
砰砰两声,人就没了!他手下几个骨干,最轻也是无期!
要不是您当初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又逼着我断得干干净净,我……我这条小命,现在估计也交代了!”
电话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那是后怕到极致的宣泄。
陈望握着听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能想象小赵此刻煞白的脸和颤抖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过去了就好。记住这个教训,以后的路,走正。”
“是!是!望哥,我这条命是您给的,以后您指东,我绝不往西!”
小赵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坚定。
类似的感谢和带着颤音的效忠,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
那些曾经被陈望严厉警告、甚至被“发配”到苦寒之地或异国口岸的知青们,在亲眼目睹或听闻了严打的雷霆手段,看到昔日“风光”的同伴锒铛入狱甚至阴阳两隔后,无不惊出一身冷汗,从心底里感激陈望那看似不近人情的“救命之恩”。
经此一役,陈望在网络内部的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团队的凝聚力和忠诚度,如同被淬火锻造过的精钢,更加坚不可摧。
然而,坐在合作社顶层办公室里的陈望,脸上却没有多少轻松之色。
窗外是北疆夏日短暂的葱郁,但他心头却盘踞着一股驱之不散的寒意。
他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目光越过北疆的黑山白水,久久地、深沉地凝视着地图最南端那片毗邻濠江、与虹港一水之隔的区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凌乱。
李秀兰端着一杯新沏的浓茶走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地图上那个被目光锁定的点,轻声问道:“还在想南边的事?”
陈望端起茶杯,吹开浮叶,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那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稍振。
“秀兰姐,这次的事情,虽然侥幸过关,但也像一盆冰水,把我浇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清醒后的凝重,
“国内的政策,风向说变就变,翻脸比翻书还快。我们今天能被捧起来,明天就可能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踩下去。
我们现在的根基,大半系于对苏贸易这一条线上。可老毛子那边……”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李秀兰从他眼中看到了深切的忧虑,那个庞大的北方邻国,内部问题重重,未来的不确定性像一片巨大的阴云。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陈望的目光依旧锁定南方,语气变得坚决,
“我们需要开辟新的战场,一个更安全、更稳定,规则也更清晰,能将我们这些年积累的资本、资源和经验,转化为更硬通货、更不受地域和政策限制的财富的地方。”
“你是说……虹港?”
李秀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点的城市,却象征着完全不同的世界。
“对,虹港!”陈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对财富和机遇的本能渴望,
“那里是自由港,资金进出相对自由,信息灵通,更是面向全世界的窗口。
我们必须在那里有自己的据点,有一条甚至多条能够联通内外的血脉。”
他话锋一转,眉头再次蹙起,手指点了点桌面,
“但是,秀兰姐,我现在的身份太敏感,是挂在号子上的人物。直接去虹港,目标太大,就像黑夜里的探照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监视和麻烦。
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一个不那么起眼,背景干净,但又足够精明、敢闯敢干的人,先去替我们打前站,摸清门道,扎下根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秀兰身上,带着询问:“秀兰姐,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提过,你有个同乡,也是知青,后来政策允许后,回了广东老家?人还算机灵?”
李秀兰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才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是的,他叫阿强,比我小两岁,当年插队在咱们邻县。
人是挺机灵的,胆子也大,就是……就是有时候有点滑头,喜欢钻营,心思活络得很。
回广东后,听说一直在倒腾些服装、电子表之类的小生意,具体混得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好些年没联系了。”
“滑头不要紧,在那种地方,太老实反而吃亏。
关键是机灵,敢闯,而且最重要的是,是你的同乡,知根知底。”
陈望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这是一种基于直觉和现实考量的赌博,
“想办法联系上他,以你的名义,邀请他来北疆一趟,就说有重要的生意想关照他。记住,先不要提我的名字,看看他的成色,也看看他值不值得投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