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的“工作”节奏明显加快了，如同嗅到猎物气息的猎犬，变得更加主动，也更加大胆。
她不再满足于迂回的学术探讨和文化共鸣，开始将矛头直接指向陈望的“个人处境”与“未来规划”，试图撬开更核心的防线。
那是在参观完宏伟的航天博物馆之后，两人坐在一家格鲁吉亚风情的咖啡馆里，浓郁的炭烤香气与娜塔莎身上若有似无的、类似雪松与冷茉莉的淡香交织。
窗外是莫斯科傍晚的街景，行人匆匆，霓虹初上。
“陈，”娜塔莎忽然倾身过来，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打破了关于火箭发动机的闲聊。
她那双杏眼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跳动着一种混合着诱惑、关切甚至是某种“共享秘密”般的光芒，“你有没有认真想过……留下来？”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咖啡杯的边缘，留下浅浅的水痕，目光紧紧锁住陈望。
“以你的能力、眼光，还有你现在积累的人脉，在莫斯科，甚至在更广阔的联盟范围内，完全可以有远超你想象的发展。
何必回去受那些……嗯……条条框框的束缚呢？”
她的话语如同伊甸园的蛇，轻柔而充满蛊惑，
“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些……真正有能量的朋友。他们欣赏有才华的实干家。”
【警告！目标正在进行直接策反尝试！风险等级：高！建议立刻终止接触或采取反制措施！】
脑海中系统警报尖锐，但陈望的心湖却如同结冰的贝加尔湖面，冰冷而平静。他面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震动”，随即是恰到好处的“犹豫”和一丝被勾起的“向往”。
他低下头，轻轻搅动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娜塔莎……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他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无奈，
“国内的情况，有时候确实让人感到……嗯，掣肘。很多事情，想做，却处处受限。”
他话锋微妙地一转，语气变得“务实”而“纠结”起来：
“但是，我现在手头还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没处理完，牵一发而动全身。
尤其是和伊万，还有他背后那位将军的几条线，刚刚搭上，投入了不少心血。
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太可惜，前期投入都可能打水漂。”
他刻意强调了“将军”和“几条线”，然后才仿佛想到什么，补充道：
“而且，我的根基、家人、主要的资产都在国内，一下子全抛下……风险太大了。
这不像做一笔买卖。”
他这番说辞，既表达了对“自由”和“更大舞台”的些许向往，符合一个“有野心商人”的心理，又将留下的主要“障碍”归结于现实的、巨大的商业利益和潜在风险，显得无比真实。
他没有断然拒绝，反而流露出一种“不是不想，而是暂时不能”的意味，给娜塔莎及其背后的人留下了“可以继续努力，需要加大筹码”的清晰错觉，
同时也巧妙地将话题再次引向了他正在经营的、对方显然也极为感兴趣的商业渠道上。
娜塔莎果然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那双美丽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弱点。
她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了些，羊毛开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光滑优美的锁骨。
她压低的嗓音带着一丝热切：
“哦？和将军的合作？进展很顺利吗？
如果有需要帮忙疏通关节的地方，或许我也可以……
你知道，有些层面，或许我能说上话。”
她的话语充满了暗示，仿佛她背后也拥有不容小觑的能量网。
“目前还比较顺利，都是一些正规的、互惠互利的贸易。”
陈望打断了她看似好意的探询，语气轻松地将具体内容模糊化，
举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借此掩饰眼神中的一丝冷嘲，
“等这边几个关键项目稳定下来，资金回笼，或许……我会更认真地考虑你的建议。”
他给了对方一个模糊但充满诱惑的承诺，将“策反”这个极度敏感的话题暂时搁置，维持着一种危险而微妙的平衡。
他看到娜塔莎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属于猎人的微笑。
与此同时，与伊万背后势力的实质性接触，如同上足了发条的齿轮，开始高速运转。
在瓦西里将军的默许甚至推动下，陈望通过伊万这个可靠的“防火墙”与“传声筒”，与几位手握不同资源、同样渴望为自己和集团谋取利益的实权人物进行了更深入、更具体的洽谈。
陈望始终牢牢把握着原则底线：只谈民用技术与商品贸易，绝不触碰军工红线；只做互惠互利的生意，不卷入任何政治纷争。
在谈判桌上，他褪去了在娜塔莎面前偶尔流露的“犹豫”与“向往”，展现出了惊人的专业素养和务实的商人本色。
面对苏方提供的dt-75拖拉机、嘎斯卡车底盘、通用机床等设备清单，
他能凭借之前做足的功课，迅速报出以轻工业品（如毛毯、暖水瓶、罐头）折算的大致合理的“易货”价格，
并且对设备的状态评估、后续的维护保养、零配件供应等关键问题考虑得极为周详，甚至让一些苏方技术人员都暗自点头。
“将军阁下，恕我直言，”
在一次有小范围高级官员参加的会议上，陈望指着清单，语气不卑不亢，眼神锐利，
“这批拖拉机的履带磨损情况必须在交接前明确界定等级，这直接关系到它们的剩余价值和我们的定价。
另外，后续至少一年的技术支持和关键零配件供应，必须作为合同附件明确下来，这部分我们可以用额外的罐头和毛毯来支付。”
他的严谨和精明，反而赢得了对方的尊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懂行、可以长期合作的伙伴。
而对于引进“退休专家”一事，陈望更是倾注了巨大的热情和诚意。
他不仅详细列出了所需的技术领域（精密机械加工、特种冶金、化工设备维护等），还对专家的待遇、工作环境、安全保障，甚至家属安置（如果专家愿意短期随行）等都提出了具体、人性化的方案。
他承诺所有报酬一部分以硬通货卢布现金支付，保障专家在苏联国内家人的生活，另一部分则以紧俏的中国商品（如丝绸、茶叶、优质糖果）支付，确保专家本人在中国期间也能获得实实在在的生活品质改善。
“我们北疆通航，以及我们背后的合作企业，真心诚意地愿意为各位经验丰富的专家提供体面的‘技术顾问’职位，配备翻译和生活助理。”
陈望在一次与潜在专家人选的非正式会面中，态度诚恳，
“他们宝贵的经验和知识，能够帮助我们解决很多卡脖子的实际生产难题，这是金钱难以衡量的财富，我们无比珍惜。”
他这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表态，深深打动了对面几位原本对远赴异国他乡持保留甚至怀疑态度的苏方老专家，也让牵线的瓦西里将军方面更加确信这条渠道的“质量”和“可靠性”。
几轮密集而高效的谈判下来，初步成果斐然：
设备贸易：成功敲定了首批三百台dt-75拖拉机、一百套嘎斯卡车底盘及一批通用机床的易货贸易细节。
交换物资为对应价值的中国产优质毛毯、暖水瓶、搪瓷盆及各类肉类、水果罐头。复杂的运输和边境口岸交接流程也初步拟定，就等着口岸正式开放的东风。
人才引进：瓦西里将军方面原则同意，利用其影响力，协助物色并“组织”约二十名符合条件的退休工程师和技术工人，以“个人技术交流”或“休假探亲”等名义，分批次前往中国，与“北疆通航”合作的企业提供技术指导。
更让陈望惊喜的是，首批五人的详细名单、专业背景资料乃至部分非保密性质的工作成果摘要，已经通过伊万交到了他的手上。
边境工厂构想获得突破性响应：陈望再次不失时机地提出了在苏方边境城市（如后贝加尔斯克）建立合资工厂，进行来料加工或联合生产的构想。
这一次，他准备得异常充分，甚至带来了一份用中俄双语草拟的、包含市场分析、成本估算和盈利预测的简易可行性报告。
他极具说服力地阐述，这不仅能“就地消化”部分交换来的苏联原材料（如木材、皮革、初级矿产品），利用双方相对低廉的劳动力，
生产更符合苏联及东欧市场需求的商品（如改进型家具、皮具、简单日用化工品），还能更有效地利用那些经验丰富却不愿远离故土的退休专家，让他们以“技术指导”或“顾问”的形式就近发挥作用。
一位负责远东地区轻工业和经济事务的官员对此表现出浓厚兴趣，虽然限于体制未能当场拍板，但明确表示“极具建设性和前瞻性”，答应将作为重要议案提交给更高层面的经济计划委员会讨论。
这些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进展，通过伊万和安德烈等人的渠道层层反馈上去，进一步巩固了瓦西里将军阵营对陈望“价值”和“可靠性”的认可。
他能办事，能办成事，而且遵守他们默认的“游戏规则”，不越雷池一步。
这种“靠谱”的印象，在苏联官僚体系中尤为珍贵。
考察团的行程终于接近尾声。在离开莫斯科前夜，陈望与伊万及其核心圈子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秘密会面。
地点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工人文化宫后院，烟雾缭绕，伏特加的味道浓烈。
“伊万，我的达瓦里希。”
陈望举起满满的酒杯，目光扫过桌前几张或精明或粗犷的面孔，
“这次莫斯科之行，收获远超我最初的预期。
首批设备和专家的合作已经敲定，这是我们未来事业的坚实基础。
而边境工厂的设想能得到如此积极的回应，更是为我们打开了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方向。”
他将杯中那火辣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我回国之后，会立刻着手两件最重要的事：
第一，集中所有资源，全力组织国内货源，确保首批交换物资按时、保质、保量运抵指定口岸，绝不让我们的合作开局就出纰漏。
第二，我会立刻组织精干团队，深入研究边境工厂的具体实施方案，包括选址、股权结构、产品方向细化，并且会尽全力争取国内必要的政策支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伊万脸上，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但是，伊万，你们这边，也必须加快进度！
设备的最终状态核查要确保万无一失，专家们的离境手续和相关‘证明文件’要尽快理顺，不能有任何尾巴。
最重要的是，边境工厂的可行性研究和上层推动，希望你们能利用一切资源，尽快给我一个明确的信号！
时间不等人，市场的机遇窗口更是稍纵即逝！我们必须抢在前面！”
伊万被陈望的气势所感染，黝黑的脸上因酒精和兴奋泛着红光，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乱晃：
“陈！我的好兄弟！你放心！将军阁下对这次合作的进展非常非常满意！
他已经明确指示相关部门，必须全力配合，扫清一切障碍！
你回去就安心准备接收设备和专家！
莫斯科这边，一切有我！我会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盯着每一个环节！”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陈望的手，力度之大，仿佛要将信念传递过去。
陈望反手用力回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在苏联庞大而僵化的体制裂缝中，巧妙地植下了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
这颗种子，以纯粹的利益为纽带，以实实在在的互惠为原则，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最危险的政治雷区，深深地扎根于双方内部迫切的现实需求之上。
它能否长成参天大树，取决于后续的灌溉，但第一步，他走得无比扎实。
回程的列车在晨曦中缓缓启动，莫斯科那些宏伟、冰冷、带有强烈意识形态印记的建筑群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陈望独自靠在包厢的窗边，看着窗外广袤无垠、被皑皑冰雪覆盖的西伯利亚大地以一种近乎永恒的沉默姿态向后掠去。
他的心中没有离开龙潭虎穴的轻松，只有一种庞大棋局初步落子、布局初成的沉静与蓄势待发的期待。
莫斯科的暗流与试探，将军的野心与认可，娜塔莎那混合着美丽与危险的诱惑陷阱……
这一切，都已成为他宏大叙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被巧妙地编织利用。
他带走的，不仅仅是几份沉甸甸的贸易合同和一份关乎未来技术发展的专家名单，
更是一条初步打通的、通往北方庞大工业资源宝库的隐秘通道，以及一个足以改变远东边境地区经济生态的宏大商业蓝图。
然而，陈望也清醒地认识到，接下来的舞台，将转回国内。
他需要将这些在莫斯科冒着风险取得的成果，迅速而有效地转化为北疆通航以及他个人实实在在的产业优势、技术优势和影响力。
同时，他也必须小心应对国内可能因他这次“风头太盛”、“手笔过大”而引来的关注、猜忌甚至是新的波澜。
机遇总是与挑战并存。
列车轰鸣着，坚定不移地撕开西伯利亚的冻土与寒林，向前飞驰。
它载着陈望，载着他的野心、他的秘密和他的布局，驶向下一片同样充满无限机遇与未知挑战的天地。前方的路，依旧漫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