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陌生的繁华与成功后的虚无，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那堵摇摇欲坠的墙。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陈望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体。他的动作吓了正准备去挂他西装外套的李秀兰一跳。
“秀兰，”他的声音因极度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情绪而异常沙哑，
“你先别忙了。坐下。”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床沿，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郑重，“我们……必须谈谈。”
李秀兰的心骤然缩紧。她依言坐下，双手下意识地紧紧交叠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垂下眼睑，不敢看他，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是合作出现了变故？还是他……终于要彻底划清界限了？
陈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气。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李秀兰低垂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就谈你，和我。”
李秀兰倏然抬头，眼中充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
“秀兰，对不起。”陈望的声音低沉，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为我这么多年来愚蠢的装傻，为我刻意的冷漠和回避，为我所有……让你受的委屈。”
他看到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水汽瞬间弥漫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
但他没有停下，积压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你的心意，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从你在知青点，把唯一的窝头偷偷塞给我开始；
从你第一次替我挡下那杯意图灌醉我的烈酒开始；
从你在煤油灯下，为我整理第一个混乱的账本，手指冻得通红开始……我就知道了！
秀兰，我不是铁石心肠，我更不是瞎子！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欲言又止，我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语速加快，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自责：
“但是，我怕啊！秀兰！我走的这条路，你比谁都清楚！
它下面是万丈深渊，两边是明枪暗箭！我怕……我怕一旦我回应了，这份感情就会变成拴住我手脚的锁链，让我在需要搏命的时候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可我更怕……更怕你会因为我，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成为他们要挟我的筹码！如果……如果你因为我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那会比杀了我还要让我痛苦一万倍！”
“所以，我只能推开你！只能把你死死按在‘战友’、‘同事’的位置上！
我以为这是对你最好的保护……可我他妈的真是个混蛋！”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充满了懊悔和无力，“我却让你……让你一个人，苦苦等了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
李秀兰的眼泪终于决堤。她不再压抑，任由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紧紧交握的手背上。
那些深埋的委屈、漫长的等待、无数个深夜的孤寂与心酸，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原来，他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她的苦。
“我不怕……”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她抬起泪眼，勇敢地迎上他痛苦的目光，
“陈望，我不怕当靶子……从来都不怕。我怕的是……是你总是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我怕你一个人……撑得太苦太累……”
看着她泪流满面却依旧坚定的模样，陈望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几步跨到她面前，竟直接半蹲了下去，这个姿态让他必须仰视着她，也让他身上所有的强势和伪装瞬间瓦解。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紧紧交握、冰凉彻骨的手指，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
“还有，”他仰着头，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决定将最后一丝顾虑和盘托出，给她选择的权利，也给自己一个彻底的了断，
“李书记今天催我结婚，不仅仅是长辈的关心。他要我成家，是让我有‘牵挂’，有‘软肋’，做事会更周全，不再是那个无牵无挂、敢把天捅个窟窿的孙猴子。
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个‘投名状’。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未来也会成为让某些层面放心的……‘人质’。”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李秀兰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他没有退缩，继续说道：
“这意味着，以后我们俩，尤其是你，想要出国，可能都不会像以前那么自由，需要经过层层审批。
我们的一举一动，会受到更多、更严格的关注和……约束。
我们的生活，将彻底与我的事业，与这些无法言说的风险捆绑在一起，再无退路。”
他将最残酷的现实，最坏的可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凝视着她泪水涟涟的双眼，那双曾经在账本和算盘间挥洒自如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恳求和一个男人最原始的笨拙：
“秀兰，现在，抛开所有这些麻烦，所有这些该死的顾虑和风险，我只问你最后一句：
你……还愿意……跟我这个一身麻烦、前途未卜、说不定哪天就会万劫不复的人，在一起吗？”
李秀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在外人面前叱咤风云、敢跟苏联将军谈笑风生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脆弱、愧疚和那深藏已久、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期待。
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猛地抽出了被陈望握住的手。
就在陈望眼中光芒瞬间黯淡，心沉入谷底的那一刻，她却用尽全身的力气，反过来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彻底融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她脸上还挂满狼狈的泪痕，嘴角却努力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坚定、带着泪光的笑容，用力地、清晰地回答：
“我愿意。陈望，刀山火海，深渊地狱，我都跟你！”
窗外，省城的万家灯火温柔地闪烁着，如同无数颗见证的星辰，汇聚成一片无声的光之海洋。
在这间陈旧而安静的招待所房间里，两个在时代洪流中挣扎、孤独跋涉了太久的灵魂，终于彻底打破了所有的心防与隔阂，紧紧相拥，彼此温暖，准备共同面对前方所有未知的风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