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在这个反常的春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催动着,冰层碎裂的轰鸣声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密集。
那“嘎吱——轰隆——”的巨响,像是巨兽翻身,却又时常被另一种更加持久、更加刺耳的声响所掩盖——引擎持续不断的、近乎病态的嘶吼。
超过十五辆苏制卡车,主要是嘎斯和少数几辆体型更为庞大的吉尔,它们不再是零散出现的幽灵,而是组成了一支钢铁洪流。
这些饱经风霜却依旧有力的钢铁巨兽,昼夜不停地咆哮着,沉重的车轮反复碾压着冰河边缘那条被刻意踩踏出来的、“心照不宣”的泥泞通道。
车灯划破北疆的夜幕,如同游弋的鬼火,载着令人心脏骤停的货物呼啸而去,又满载着堆积如山的中国轻工业品、食品和各类生活物资轰鸣而归。
这规模,这频率,早已将“民间私下交易”的外衣撕得粉碎,它成了一条汹涌澎湃、无法掩饰的地下动脉,在两国边境沉默的肌体下疯狂搏动。
边境两侧,维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默契。
哨所了望塔上的探照灯,那足以照亮数百米范围的光柱,总会“恰好”在这些车队主要行进路线的边缘扫过,留下一片可供穿行的黑暗地带。
双方巡逻队的出动时间表和路线,也仿佛经过某种无形的协商,完美地错开了这些钢铁洪流的活跃期。
一种基于赤裸裸利益的、“看不见的规则”在冰河两岸扎根、蔓延:
只要不涉及最核心的、足以立刻引发战争的军事机密,
不闹出无法掩盖、必须上升到外交层面的惊天事件,
这条能同时喂饱两边无数张贪婪嘴巴的“物资动脉”,就被高层默许存在。
毕竟,饥渴的,不仅仅是河的这一边;
僵化的体制和停滞的经济所带来的匮乏,是共通的。
陈望坐在合作社那间原本觉得宽敞、如今却倍感压迫的办公室里,
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温度急剧升高、内部压力不断累积的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
桌上摊开的,早已不是记录着山货皮张的简单清单,
而是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甚至带着几分超现实色彩的目录,每一行字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经上:
来自乌拉尔重型机械厂,标记为“技术档案-待销毁”的六角车床核心传动结构图纸(三大箱,部分关键数据页有反复翻阅的痕迹)
里加工厂“生产线升级替换”下来的精密轴承生产线关键部件——包括一套完整的光学校准仪和十二个特种合金铸造的轴承座(伊万备注:该厂副总工程师急需一批上海牌手表和日本半导体收音机)
三吨标记着“实验剩余-非标”的钛铝合金锭,包装箱上还带着某航空航天研究院的模糊漆印(安德烈渠道,要求兑换等重量的优质小麦粉和植物油,另加五箱茅台)
五台封存状态、但保养出乎意料完好的军用乌拉尔-375d卡车底盘,附带部分传动系统(瓦西里上校副官暗示,来自某个“精简整编”的摩托化步兵营)
……
安德烈的胃口和胆量,就像一匹彻底挣脱了缰绳的疯马,早已将陈望最初的谨慎和规划践踏得粉碎。
这个克格勃少校,似乎将他个人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阴影中势力的贪婪,毫无节制地、甚至是带着一种自毁倾向地倾注到了这条渠道上。
他不再满足于普通的工业机床零件和民用物资,他的触角开始肆无忌惮地伸向那些真正敏感、带有浓厚军事色彩、甚至关乎战略储备的物资。
每一次新的清单传来,都像是在挑战陈望认知和承受能力的极限。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梦魇般反复在陈望脑海中盘旋。
是为了在联盟这艘巨轮沉没前,尽可能多地为自己捞取黄金?
是在执行某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任务?
还是说,这种疯狂本身,就是那个庞大帝国肌体腐烂到一定程度后,必然产生的脓疮?
安德烈从不解释,他只是像一个冷漠的催命判官,
不断抛出更骇人、更匪夷所思的清单,
然后用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催促着资金和那些他指定的、看似普通却数量庞大的交换物资。
消化这些源源不断涌来的“硬货”,成了压在陈望肩上最沉重、最紧迫的巨石。
孙卫东在北京的物资系统里上蹿下跳,脸膛因为应酬和焦虑而常年泛着红光;
津市的小赵几乎住在了港口,协调着那些见不得光的货物装卸;
广市的志青,则凭借着地理优势,开始接触到一些更早期、更敏感的“三来一补”信息,
试图为这些超越时代的工业品寻找海外消化的可能……
所有能联系上的、已回城的“战友”网络被全部激活,
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流向需要精确控制。
那些带着保密编号的图纸和最高精尖的部件,
如同危险的放射性物质,被小心翼翼地引向那些拥有特殊经费和绝密渠道的军工企业和国家级研究所。
这些单位往往沉默而高效,他们不问来路,只在乎技术本身,
是消化这些“顶级食材”的最佳对象,付出的代价往往是更加稀缺的计划内资源调拨权,或是某些政策上的“绿灯”。
而那些相对“普通”一些的机床、重型设备,
则被那些渴望技术升级、却又在计划经济夹缝中挣扎的地方国营厂和早期乡镇企业,如同久旱逢甘霖般抢购。虽然他们往往囊中羞涩,支付能力有限。
“没钱?!”陈望对着电话那头一个哭诉资金困难的东北某市机械厂长,几乎是在低吼,
他捏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没钱就用东西抵!食品、纺织品、日用百货、化工原料……我什么都要!
仓库堆不下就去找新的仓库!
最重要的是,车皮!给我协调铁路车皮!
没有车皮,你那些机床就是一堆占地方的废铁!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去找市政府,去找铁路局!告诉他们,这是关系到你们厂生死存亡的设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