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陈望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或试探,只有一种看透迷雾的清醒和决心,
“销路我来找,风险我来扛。
大家可以用积攒的山货皮子跟我换现钱或者需要的物品,价格绝对公道,比交给收购站只高不低。
或者,帮我联络可靠的村民,牵线搭桥,我也按价值给大家算辛苦费,绝不让人白忙活。”
他稍微停顿,让张大山消化一下,然后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核心:
“而那些愿意把身家性命押上来,真心实意一起干的,就是咱们的自己人。
每次买卖成了,刨去成本和我的那份,剩下的利润,
按出力多少、贡献大小,大家按份子分钱!”
“干!必须干!”
张大山几乎是从胸腔里迸出这句话,没有任何犹豫,
激动得用力一拍自己结实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在这空旷的牲口棚里格外清晰。他脸上横肉都因为兴奋而发红,眼睛亮得吓人,
“我早就看出来了,兄弟你不是池中之物!是条真龙!
迟早要腾云驾雾!这事我看行!绝对行!”
他喘着粗气,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
“我认识小王,王海!
他爸是天津棉纺厂的,搞点手帕、线手套、劳保服啥的,肯定没问题!
还有孙丽娟,她家广州的,路子更野!我去跟他们说!”
他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去串联。
陈望却一把按住激动得就要跳起来的张大山,手掌沉稳有力:
“大山哥,稳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事,宁缺毋滥。先找信得过的,嘴巴严的,胆子大又不冒失的。
人不在多,在心齐。有一个算一个,必须是能同甘共苦的兄弟姊妹。”
张大山被陈望手掌的温度和话语的冷静浇得稍稍清醒,
他重重点头,胸口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沸腾的血液:
“明白!兄弟,你放心!哥心里有杆秤,知道轻重!”
他看向陈望的眼神,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服和对未来的炽热憧憬,
仿佛已经看到了钞票和紧俏物资在眼前飞舞。
第二个目标,陈望锁定了女知青李秀兰。
她来自江南水乡,模样清秀,性格温和细腻得像初春的溪水,
平时话语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但做事极为认真负责,知青点的账目偶尔让她帮忙整理,总是清清楚楚。
陈望观察她很久了,她家境似乎相当困难,棉袄肘部打着不易察觉的补丁,
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就着几根咸菜丝默默地啃着粗粝的窝头,
但那双总是低垂的杏眼里,偶尔抬起时,会闪过一丝不甘于现状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韧劲。
陈望没有直接找她,那样太突兀,容易引起警惕。
他先让张大山在她面前“无意”中透露了一点风声,只说陈望有些门路,能帮着大家改善下生活,需要可靠的人帮忙打理些琐事。
果然,这阵风悄悄吹动了李秀兰的心湖。
几天后,一次李秀兰单独在厨房,就着昏黄的灯光清洗一大盆土豆时,
陈望“恰好”提着暖水瓶进来打热水。
“秀兰姐,忙着呢?”
陈望打了个招呼,声音平和。
李秀兰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溅到脸颊上的水珠,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温婉,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一丝疲惫:
“陈望啊,没事,就这点活,快弄完了。”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泡在冷水里,显得有些红肿。
陈望没有绕圈子,将暖水瓶放在灶台边,
走近两步,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听清:
“秀兰姐,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李秀兰有些意外,放下手里沾满泥水的土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什么事?你说。”
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心跳微微加速。
“我和大山哥,还有几个信得过的战友,”
陈望措辞谨慎,
“想着大家背井离乡都不容易,能不能联合起来,互相帮衬着,
从各自家里弄点各地的特产、日用品过来,彼此调剂一下,也……也改善改善生活。”
他刻意避开了所有敏感的词汇,用了最朴素、最安全的说法。
“以后这来往的账目,零零碎碎的,没个细心又可靠的人管着不行,容易出岔子,也伤感情。
秀兰姐你心细,又是咱们这儿少见的高中生,文化高,
想请你帮忙记记账,管管这些琐碎的进出,你看……成吗?”
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请求,而非命令。
李秀兰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这“记账”背后所代表的真正含义和那巨大的风险。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失去了血色,手指下意识地紧紧绞住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指节泛白。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这能行吗?陈望,这……这会不会……”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充满了对铁一般政策的天然恐惧,
后面的话几乎不敢说出口,但眼神里的惊慌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望完全理解她的顾虑,在这个年代,这种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没有急于辩解,只是平静地、清晰地陈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秀兰姐,我们不偷不抢,不坑国家,不害集体,就是用自己家里寄来的,
或者用劳动换来的东西,彼此之间互通有无,公平交易,
为的不过是让咱们自己在这苦寒之地,日子能稍微好过一点点,肚子里的油水能多一点点。
政策……政策也在慢慢变,总不能让咱们年轻人一直这么苦熬着,看不到一点亮光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清澈而坦诚:
“你放心,凡事有我陈望在前面顶着。
出了任何问题,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到你和其他人。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务实,
“不会让你白忙,会从每次的收益里,给你一份应有的、实实在在的报酬。
至少……能让你多吃几顿饱饭,买块像样的香皂。”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击中了李秀兰内心最现实、最迫切的需求。
她那点微薄的工分,除了寄回家补贴,剩下的连买卫生纸都要精打细算。
一块上海药皂,对她而言都是奢侈品。
她沉默了,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厨房里只有灶坑里偶尔柴火噼啪的轻响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陈望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久到陈望几乎以为她要拒绝,准备另寻他人时,李秀兰才缓缓抬起头。
她眼神里虽然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驱散的恐惧,
但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好……我帮你记。”
陈望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
他知道,拿下了细致谨慎、值得信赖的李秀兰,
就等于有了一个稳定可靠的后方和账房,这支草台班子的骨架,才算真正立起来了。
就在这隐秘的联盟初步成型,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地开始运作时,
那封寄托了厚望的上海回信连同一个小包裹,在众人期盼又复杂的心情中,
历经近一个月的漫长跋涉,终于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被邮递员交到了陈望手上。
包裹不大,甚至比陈望预想的还要小、还要轻,显然家里的父母也是倾尽全力,并且小心翼翼到了极致,不敢有丝毫张扬。
回到宿舍,紧紧关上门,陈望在张大山和李秀兰紧张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层层包裹的、打着补丁的油纸和旧布。
里面的东西终于显露出来:
五包红蓝相间包装的“大白兔”奶糖,十块印着“上海药皂”字样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肥皂,几块颜色鲜亮、质地挺括的“的确良”布头,还有两条用报纸仔细包裹着的“大前门”香烟。
东西不多,种类也简单,但在七十年代末、物质极度贫乏的北大荒知青点,
这几样来自遥远上海的“舶来品”,
不啻于在平静(贫穷)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惊涛骇浪。
那浓郁甜腻的奶糖香气,那药皂特有的、区别于本地土皂的清凉气息,
那光滑鲜艳、据说“一件顶三件”的“的确良”布料,
无不强烈冲击着张大山的嗅觉和李秀兰的视觉。
张大山眼睛瞪得像铜铃,喉咙不住地滚动。
李秀兰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当晚,陈望将张大山和李秀兰再次叫到自己的宿舍,
门窗紧闭,还用破棉被堵住了缝隙。
他将两包“大白兔”奶糖和两块“上海药皂”推到他们面前。
“大山哥,秀兰姐,这些,你们拿着。
算是咱们这摊事的开门红,也是给二位的一份心意。”
张大山几乎是抢一般拿起一包奶糖,
隔着包装纸深深嗅了一口,满脸都是极致的陶醉和满足,喃喃道:
“嘿!真他娘的香!
这味儿……这就是上海的味道!
做梦都没闻过这么香的糖!”
他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瞬间,那极致的甜香和奶味在他口中化开,让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发出满足的叹息,仿佛整个人生都圆满了。
李秀兰则更加小心翼翼,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块方方正正、印着字的药皂,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将药皂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和清新独特的香气,与她平日用的、带着一股怪味的土皂截然不同。
一股酸楚又夹杂着些许暖意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红。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用过这么“高级”、这么“像样”的东西了。
“东西到了,我们的计划,可以正式开始了。”
陈望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大山哥,你负责抓紧联络小王,还有你觉得可靠的其他人,就用我们之前零散收来的山货,或者他们自己家能弄来的东西,作为启动,换他们能从家里搞来的物资。
记住,安全第一,宁慢勿错。”
“秀兰姐,你这边,账本要立起来了。
每一笔东西进来,出去,换了什么,价值多少,谁经手的,都要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咱们的根基,乱不得。”
有了这实实在在、散发着诱人气息的上海货作为样板和强大的信心支撑,张大山的行动力变得超乎寻常。
他很快秘密说服了天津知青小王,描绘的前景和展示的“大白兔”奶糖让小王热血沸腾。
小王家里很快寄来了一捆厚厚的棉纱手套和几条印着简单花卉的棉质手帕,虽然不算特别紧俏,但在这地方也是好东西。
李秀兰也鼓起了巨大的勇气,给在广州的舅舅去了封长长的、措辞隐晦的信。
不久后,回信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她舅舅表示可以想办法弄到一些便宜的电子表和一打尼龙袜,正在找机会寄过来。
陈望则如同一个隐藏在幕后的操盘手,利用脑海中的系统,对每一次小规模的、“熟人”之间的“以物易物”进行着谨慎的风险评估。
他像一只极具耐心的蜘蛛,开始以知青点这个小小的巢穴为中心,凭借着信任和利益的双重纽带,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一张微小却异常坚韧的关系网和物资流通网。
他用上海的奶糖、肥皂,换来了天津的棉织品,
又将这些带着不同城市印记的“稀罕物”,通过张大山发展的几条暗线,
分散到附近几个公社的“可靠户”手中,换回更多、品质更好的山货和逐渐厚实起来的现金。
利润,按照他事先与张大山、李秀兰商定好的、简单却公平的比例进行分配。
陈望自己作为发起人、风险承担者和最终决策者,拿最大头;
张大山作为对外联络、拓展的核心骨干,李秀兰作为内部管理、账务的核心成员,各自拿一份相当不错的份子钱;
而具体跑腿联络、提供货源的小王等人,也能分到远超他们辛苦劳作一年所能攒下的酬劳。
当李秀兰第一次将相当于她一个月工分的、用旧手帕包着的“份子钱”,悄悄塞给另一个家里弟妹众多、条件特别困难的知青赵晓梅时;
当张大山、小王等几个参与进来的男知青,
晚饭的杂粮粥碗里偶尔能多出几片油汪汪、香喷喷的腊肉,
脸上渐渐褪去了以往的菜色,多了些以前不曾有过的红润和发自内心的笑容时,
那些一直处于旁观、猜测状态的知青们,心态开始发生了极其微妙而又显着的变化。
饭桌上,田间地头休息时,窃窃私语的内容悄然变了。
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抱怨工分、抱怨伙食、抱怨前途迷茫,
多了对“上海奶糖”滋味的好奇,对“尼龙袜”是否真的透明的探究,
以及对张大山、小王等人最近似乎“阔绰”起来的种种猜测和掩饰不住的羡慕。
王癞子依旧像一只不合时宜的乌鸦,
时不时在角落里阴阳怪气地说几句“找死”、“早晚让市管会一锅端”的风凉话,
但他的听众明显少了,而且大多数人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不耐烦甚至厌恶。
而他本人,在偷偷瞄向陈望、张大山他们时,眼神深处除了挥之不去的嫉妒,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衡量和纠结。
陈望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但他并不急于扩大队伍。
他知道,信任需要时间来积累,利益需要事实来证明,安全感需要一次次成功的交易来构筑。
他只是在一次全知青点的例行学习会后,大家围坐在昏暗的屋子里,
听着老掉牙的文件时,看似无意地、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地总结了一句:
“我看啊,现在的政策风向是慢慢在变了,报纸上也说了,国家也鼓励咱们发展经济,改善生活。
咱们知青,有文化,有见识,来自五湖四海,信息广,不能光等着,守着穷日子过。”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年轻而又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脸:
“只要路子走得正,不坑国家,不害集体,不欺负老乡,靠自己的人脉,用自己的东西,想办法把日子过得好一点,活得像个人样,我看,没什么不对。”
他顿了顿,给出了明确的信号:
“愿意一起摸索,一起往前走的,我陈望欢迎,有钱大家一起赚,有困难一起扛。
有顾虑的,想再看看的,我也完全理解,绝不强求,咱们还是好同志。”
他的话,如同又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每一个知青的心里,都激起了巨大的、久久难以平息的波澜。
前途未卜的政策,内心压抑已久的对改善生活的渴望,
对陈望那神秘“门路”和惊人“运气”的种种猜测,以及对可能风险的恐惧,
种种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许多人在这个北疆的寒夜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聚沙成塔的第一步,陈望迈得极其谨慎而坚实。
来自上海的星星之火已经点燃,并且在外三道沟知青点这个小范围内,形成了温暖而诱人的小火塘。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小小的火塘,散发的光和热还太过有限,不足以彻底抵御北疆的酷寒,更无法照亮并温暖更广阔、更远的前路。
那制约一切的运输瓶颈,如同冰冷的铁锁链,依旧紧紧地束缚着他的手脚,让他无法放开步伐。
他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外力,一个能打破这僵局、撬动更大市场的契机。
他的目光,越过知青点低矮的土坯墙,越过茫茫无垠的林海雪原,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更北方,那风雪弥漫、气氛紧张的国境线方向。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想法,开始在他心中悄然萌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