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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针脚里的活人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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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山从渡魂舱里爬出来时,天还没亮。

冷汗浸透了他整件衬衣,贴在背上像一层冰壳。

他跪在舱门口,喘得像是被人掏空了肺。

掌心摊开,原本密布的书页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圈圈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像被水洗过的墨迹。

可越是空,越觉得体内有东西在动——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根细线穿过,轻轻一扯,便是钻心的钝痛。

他伸手摸向胸口,回声布还在,但触感变了。

原本温软的布面变得僵硬,纹路逆转,像是一块反绣的符。

布角浮出四个小字:“断念者,反成丝桩。”

他心头一震。

昨夜火焰中那些低语——“放他走……我们不缠了”——原以为是解脱,现在想来,更像是移交。

不是放他走,是换他守。

他忽然听见一声哭。

极细,极弱,像刚出生的猫崽在叫。

可四周无人,村子里死寂如坟。

他低头贴耳于腹,那声音竟从体内传来,一声接一声,带着湿漉漉的回音,仿佛有个婴儿正蜷在他胃里哭。

魂丝没断。

只是改道了。

他成了新井眼。

外头风起,吹得铁皮屋檐哗啦作响。

田有福靠在门框上,脸色灰败如纸,嘴角挂着黑血。

他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半截桃木剑,剑身裂开一道缝,渗出暗红汁液,像树在流血。

陈小栓蹲在他脚边,手里捏着一支炭笔,在石板上一笔一笔描着昨夜听到的声音。

不是字,不是话,是波纹,一圈一圈,层层叠叠。

画到第三遍时,波纹自动连成了几句押韵的俚语:

“腊月十六生,命作引魂钉;

名去魂不去,九井共一灵。”

吴秀英听见声音冲进来,一眼扫过石板,脸色骤变。

“这是‘送终谣’。”她声音发抖,“五十年前赵德海唱过一回,唱完第三天,后沟村死净了。鸡犬不留。”

她转身冲进屋里,从床底拖出一只旧木匣,翻出一块残布。

布是粗麻的,边角焦黑,像被火燎过。

正中央用红线缝着三个字:“赵德海”。

针脚密实,却歪歪扭扭,像是临死前拼尽全力缝上去的。

线头早已发黑,像是血浸透后又干涸了多年。

“这布……不该存在。”她喃喃道,“‘缝名不缝命’,是我娘传下的规矩。名字缝进布里,魂就留得住。可这布上……缝的是死人名。而且,不是我缝的。”

她猛地抬头,看向田有福:“九井名录,是不是早就有人动过?”

田有福咳出一口黑血,抬手抹去嘴角,声音虚弱:“名录不是人写的……是井吐出来的。每九年,井口浮出半张纸,由‘送终人’拾取,递往下一个村。谁接了名录,谁就成了‘记名人’,名字入井,命为引路灯。”

“可名录早就断了。”吴秀英咬牙,“四九年之后,再没人见赵德海送过信。”

“我没断。”沙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三人回头,看见赵德海站在破驿门口,佝偻着背,怀里死死抱着一只铁皮盒。

雨水顺着他破旧的邮差帽滴下,混着泥浆流进脖颈。

他一只眼浑浊泛白,另一只却清明得吓人。

“我藏了半页。”他抖着手打开铁盒,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不敢交,也不敢毁。交了,村子就该轮上了;毁了,魂道断,死得更快。”

他把纸片摊在地上。

九个村名,竖排而列,每个村名后写着一个名字。

前八个名字都划了红叉,墨迹陈旧,像是几十年前就划上的。

最后一个村名是“后沟”,后面写着:

“刘青山——替桩人。”

刘青山盯着那行字,胃里的哭声忽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轻的抽丝声,像是有人在他体内,用针线一针一针,缝进骨头。

“替桩人?”陈小栓抬头,“是不是就像……换灯芯?”

赵德海苦笑:“不是换灯芯,是换灯座。生门一开,死门自转。你们动了渡魂舱,等于拔了旧钉,可魂道不能断,井就得重新找眼。你——”他指向刘青山,“名已去,魂未散,反倒成了最合适的桩。”

吴秀英浑身发冷:“所以‘断念’不是解脱,是……献祭?”

没人回答。

风忽然停了。

屋檐上的雨滴悬在半空,像是被什么力量攥住。

远处井口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啵”,像气泡破开。

刘青山猛地转身,望向村北。

记归井。

井口上方,空气微微扭曲,仿佛有热浪蒸腾。

可今夜无阳,地下却似有活物在呼吸。

他胸口的回声布,突然开始发烫。

暴雨骤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种声音。

可记归井口却异样安静,水面未泛涟漪,反而从井壁裂缝中缓缓渗出无数细小的针脚——白如骨针,软如肉芽,一寸寸蠕动着向外伸展,像是某种活物正从地底苏醒。

吴秀英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

她死死盯着那些针脚,忽然间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记忆刺穿了神志。

“不是我……不是我开始的。”她喃喃道,“这‘缝名’……是传下来的。”

她想起幼时母亲在油灯下缝布的身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黑发穿针,一针一线缝进亡者的名字。

她问过:“娘,为啥非得用头发?”母亲只答一句:“血出之身,发连魂根。”那时她不懂,只当是规矩。

如今才明白,那不是守魂,是锁魂——以裁缝之血裔为媒介,将散魂钉入九井闭环,维系那不该存在的“生门”。

而代价,是自身逐渐被魂丝侵蚀,记忆错乱,形销骨立,终成半人半丝的傀儡。

她抖着手摸出剪刀,转身就要剪碎那块回声布——这东西不能再留,它已不是记录工具,而是引路符。

“等等……”陈小栓忽然拉住她袖角,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布在哭。”

众人一怔。

回声布平铺在石桌上,雨水将至未至,布面却突兀地鼓起,像有东西在下面蠕动。

一道道凸起的纹路缓缓成型,先是眼眶,再是鼻梁,最后是那张熟悉又诡异的小脸——李春花。

她的嘴唇微动,无声开合,口型清晰可辨:

“井要吞替身。”

话音未落,布面猛地塌陷,仿佛被什么从内部抽空。

吴秀英踉跄后退,剪刀落地。

刘青山站在井边,冷雨顺着他额角流下,混着冷汗。

他没看布,也没看人,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桃木人偶的残片——昨夜渡魂舱崩解时,从雷振邦遗物中找到的最后一点东西。

上面刻着一个名字,早已被火烧得模糊。

他低头,将残片投入井中。

水面依旧无波,可下一瞬,井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像是有巨物在极深处翻身,压碎了无数枯骨。

他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记人,不记名,不记生辰。”

话音落下,井口那些蠕动的针脚竟骤然收缩,红丝如受惊的蛇群,倒卷入地,瞬间隐没于泥土之下。

空气中的压迫感微微一松,连雨势都似缓了半拍。

可就在这刹那的宁静里,他袖中滑落一片焦黑的布角——是昨夜焚烧《愿偿录》后的残烬。

他本以为一切已尽,灰飞烟灭。

可此刻,那焦布之上,竟浮现出几行新字,墨色如血,笔迹陌生却清晰:

“替桩已立,渡魂者当自沉。”

刘青山瞳孔骤缩。

这不是写上去的——是长出来的。

像某种意识,正借灰烬为纸,向他传话。

他猛地抬头,望向山巅。

091所的方向,云层裂开一道缝隙。

一道灰影正从雾中走来,步伐缓慢,却极稳,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土地,精准得不像活人。

那人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刀刃朝天,似祭器,似刑具。

风忽然又起,吹动刘青山胸前的回声布。

布面僵硬如甲,却在无人触碰下,轻轻颤了一下——仿佛,也在惧怕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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