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踩着露水进净水村时,晨雾还没散透。
青石板缝里的青苔被她的胶鞋碾出细碎水声,远远便望见村中心的井台变了模样——吴秀英说的青石备好了,原是用九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围成莲瓣形状,坛心立着块半人高的无字碑,碑面沾着新鲜水泥,还凝着几星未干的水痕。
小满。
沙哑的唤声从井台旁的老槐树下传来。
田有福柱着枣木拐杖走过来,灰布衫袖口沾着香灰,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隔夜的露水。
他停在离碑三步远的地方,拐杖尖点了点地面:九井脉通了,可九莲缺心。
这碑是活祭碑,要刻名的人得自己躺进碑里。
林小满伸手抚过碑面,水泥的凉渗进指腹。
她想起昨夜在杨家坪村界碑前,掌心墨莲第九瓣展开时的脉动——原来那不是预兆,是碑在等她。田伯,她声音轻得像风,我不刻的话,名字还是会断。
上回赵桂兰咽气时,黄麻布上的光熄得比灯还快。
田有福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林小满发间那截炭笔——那是她从九个村子的井台边捡来的残芯,每根都裹着层暗红的血垢。刻了名,你就成井里的魂。他抬起手,枯瘦的食指在碑上虚划,井会缠你,缠到你骨头里渗黑水,缠到你记不得自己叫啥。
林小满摸出发间的炭笔。
九根残芯在掌心碰出细碎的响,像九颗未眠的星子。
她蹲到井边,把炭笔投进水面。
井水翻起泡,暗红的墨浆漫上来,裹住炭笔,慢慢溶成团浓稠的黑。我娘死的时候,嘴里念的是小满要记着我她捧起一把墨浆,指腹沾着的血珠落进去,搅出朵小漩涡,现在九村的名字都在墨里,我不刻,谁刻?
田有福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转身往村外走,背影佝偻得像片被风揉皱的纸:日头落前刻完。
子时三刻,井门开。
广播站内的旧磁带一声卡住时,周志国的手正按在播放键上。
刘青山从药箱里抬起头,见老人的手背青得像冻过的茄子,嘴角的血已经洇湿了领口的蓝布。周叔,他抓过纱布要按,被周志国偏头躲开,我这把老骨头,撑得到。
他抽出卡带,换了盘新磁带进去。
磁带转动的沙沙声里,他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我修了三十年广播机,总觉得机器是铁打的,人是肉做的。
后来才明白,机器会锈,人会老,可声音不会。他指节抵着胸口,那里的心跳声透过粗布衫传到刘青山手背,这声音是根绳子,一头拴着活人,一头拴着井里的......
周叔!刘青山按住他要按播放键的手,你已经七天没合眼了,血压高成这样——
灯要灭了。周志国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出颗泪,赵桂兰的灯,王二婶的灯,还有小栓手里那盏......它们撑不住了。
我得点最后一把火,让歌声替它们接着亮。他抽回手,指甲盖在播放键上压出白印,青山,你记不记得那些娃半夜哭?
他们不是怕黑,是怕自己的名字被风刮走。
刘青山松开手。
他望着周志国颤抖的手指按下按键,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井台的墨浆在林小满掌心凝成块。
她站在碑前,指尖蘸着墨,在碑面轻轻一画——字的第一笔刚落,掌心的墨莲突然灼痛起来,像有团火从骨头里往外烧。
她咬着牙画第二笔,皮肤地裂开道细缝,黑血混着墨浆渗出来,在碑面晕开团模糊的红。
你写了自己,就再不能逃。
虚无的声音从井里浮上来。
林小满抬头,见水雾里浮着个透明的影子——是李春花,可她的脸像被水冲过的画,眉眼都淡得快要看不清。井会缠住你,影子的手穿过林小满的手腕,凉得刺骨,缠到你变成另一口井,缠到你也开始吃人名字。
林小满的字写到最后一钩。
她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细响,能看见血珠顺着手臂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朵极小的墨莲。那我就成井。她对着影子笑,汗顺着下巴砸在碑上,井能存水,我就能存名字。
她们冷的时候,我替她们挡挡寒风。
话音未落,井口轰然喷出黑水。
林小满被冲得踉跄一步,却借着这股力道将整只手按在碑顶。
血肉与石碑相触的瞬间,剧痛像把刀劈开她的头骨,眼前闪过九村的井台、黄麻布上的名字、小栓手里的油灯......最后定格在赵桂兰咽气前那句。
碑面地亮起来。
广播站的喇叭突然炸响。
刘青山被吓了一跳,抬头见周志国瘫在椅子里,胸口的蓝布已被血浸透,可他的眼睛还睁着,盯着喇叭里飘出的童声——不是从前那首刺耳的诅咒,而是软软的、带着哭腔的安魂曲:红莲开,魂归来,守夜人碑刻己名......
刘青山冲到窗边。
晨雾里,九个村子的井口都浮起朵白莲,莲心躺着截炭笔。
他看见东头张寡妇家的娃不再抓着胸口哭嚎,小脸上沾着泪,却睡得安稳;西头老李家的孙儿原本周身都是墨点,此刻那些黑点正顺着指尖往井里钻,像群急着回家的蚂蚁。
他摸出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红莲疫,非毒非蛊。
病在,解在。
天光破晓时,林小满倚着碑慢慢滑坐在地。
她发间再没有炭笔,掌心的墨莲完全隐去,只留道淡青色的莲痕,像道旧疤。
井台的水不再黑,清得能照见她的脸——比三天前更瘦了,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望向广播站方向,见一缕青烟从屋顶升起,直直往天上钻,像根系着名字的线。名字我不写了......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但我活着,它们就活着。
091所的档案柜深处,那株红莲藤突然动了。
它盘着的第九本《疫区记忆录》封皮地裂开道缝,藤尖冒出朵极小的白花。
花瓣上的水痕慢慢凝出个影子——是林小满,正对着井台的碑笑。
林小满在碑边坐了三天。
第三天晌午,张二柱给她送的玉米饼还搁在脚边,没动过。
田有福来送水时,见她掌心的莲痕渗出点淡墨色的血珠,像朵开在皮肤上的小花。要回村喝口热汤不?他蹲下来,声音比往年轻,碑成了,你也该......
等等。林小满突然抬手。
她望着碑面,那里新浮起个名字,墨迹还没干——是周志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