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风自破败的庙门呼啸而入,吹得神龛上积年的蛛网簌簌作响。
林小满在火堆旁蜷缩着身子,这是她踏上归途的第三日。
白日里翻山越岭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阖上眼,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越的铃声在寂静中响起。叮铃。
林小满猛然睁开眼,那声音并非来自山风,而是源自她的怀中。
她迅速坐直,伸手入怀,触到的是那串温热的九连环铃。
它无风自动,正轻微地震颤着。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感到肩头一阵灼热。
斜眼看去,那盏从记归井中带出的空白纸灯,此刻正散发着滚烫的温度,薄如蝉翼的灯面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墨迹。
湖西寨,刘桂香,未归。
林小满的心重重一沉。
不对劲。
刘桂香这个名字,只是吴秀英口头提及,尚未由她亲笔记下,更未正式录入守夜人的名录。
按照规矩,只有被正式记录、并确认失落的魂魄,记归井才会有所感应,空白引魂灯也才可能显现其名。
为何会提前示警?
这盏灯,仿佛被人抢先了一步。
她立刻从行囊里取出那支特制的炭笔。
笔身入手冰凉,她想循着灯面上的字迹,探一探这笔迹残留的血温,以此判断是何人、或何物留下的印记。
可当她将笔尖凑近灯面时,却发现笔尖干涸得如同一块顽石。
她在庙内的石阶上用力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又咬破指尖,将血珠挤在笔芯上,那血珠只是滚落,丝毫浸不进去。
这支笔,被封印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了上来。
有什么东西,不仅知道记归井的规矩,还懂得如何截断她与井之间的联系。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林小满便收拾行装,朝着湖西寨的方向疾行。
当她站在寨子边界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以及树下的那口老井。
井台边,一堆黑色的纸灰尚未被晨风吹散,里面零星散落着几件烧了一半的女人衣物。
林小满的目光,被灰烬中一截断裂的炭笔吸引了过去。
她走上前,蹲下身。
那半截炭笔约莫三寸长,笔身因为火烤而有些变形,但侧面清晰地刻着一个小小的“刘”字。
是吴秀英特制的那批防潮炭笔,每一支都刻着对应守夜人的姓氏,以备不时之需。
这支笔,属于刘桂香。
林小满正欲伸手拾起,一阵微弱至极的哭声,突兀地从井底传来。
那声音细若游丝,诡异的是,它并非活人哭泣,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扭曲、被倒放,尖锐而失真,仿佛一盘录音带被人用手反着转动。
她心头一凛,当即伏下身子,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井沿上。
风声,水滴声,以及那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哭嚎。
林小.……写……别……我……死……没还……我……
林小满屏住呼吸,在脑中将这些破碎的音节重新排列组合。
一遍,两遍……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别写我……我还没死……”
是刘桂香的声音!
她猛然间明白了昨夜灯上那行字的真正含义。
不是示警,而是宣告。
井中那个不知名的“未归魂”,已经抢先在记归井的无形名录上,将刘桂香标记为了“未归”之人。
这是一个恶毒的陷阱。
如果她此刻拿出自己的名录,再写下刘桂香的名字,便构成了“抢魂”。
两个“记归”的印记,会同时作用在一个活人身上,其魂魄会被瞬间撕成两半,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能再进村了。湖西寨里,有东西在等着她自投罗网。
林小满没有片刻犹豫,转身便朝着来时的山隘奔去。
夜幕再次降临时,她站在两山夹峙的隘口,这里风势最烈,也最能涤清混杂的气息。
她解下腰间的九连环铃,按照特定的方位,将九枚铜铃依次摆放在九块凸起的岩石上,布下一个简易的“断续阵”。
阵法布好,她取下发间一根银簪,刺破左手中指,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入正中央的主铃铃心。
“叮铃——”
铃声不再是单一的脆响,而是九声合一,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仿佛在空中敲开了一道无形的裂隙。
风声静止了,前方的空气开始扭曲,一幅断断续续的影像,如同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缓缓浮现。
画面中,是一座昏暗的祠堂。
刘桂香被两个上了年纪的壮汉死死按跪在地,嘴里塞着一块脏兮兮的麻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她的双手被强行按在一本摊开的厚重族谱上,而在她面前,一位身穿长袍、面容枯槁的老者——湖西寨的老族长,正手持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一笔一划,重重地将她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那朱砂红得刺眼,仿佛不是颜料,而是鲜血。
划掉名字后,老族长又在名字旁边的空白处,用同样的朱砂笔,添上了一行小字:“刘氏无名女,早夭,不入谱。”
画面到此,戛然而生。
林小满胸口一阵气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终于明白了。
在许多偏远乡野,流传着一种古老的说法:族谱除名,即是灭魂。
这不仅仅是断绝血脉联系,更是一种近乎诅咒的仪式,意在让被除名者成为孤魂野鬼,不被祖先接纳,不被后世记起。
湖西寨的这些老人,正在用这种最古老、最决绝的方式,抹杀刘桂香“存在”过的痕迹。
而井里的那个恶灵,正是借着这股由活人亲手施加的“灭魂”之力,试图彻底斩断刘桂香与记归井之间最后的联系!
一旦族谱上的名字被抹去,她在人间的根也就断了。
到那时,就算她林小满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点灯引魂。
她不能进村,不能与那些被蒙蔽或被操控的村民正面冲突。
她必须找到另一种方法,证明刘桂香还活着。
林小满忽然想起了田有福曾经教过她的一个法子。
她绕开大路,一头扎进村子后方的深山里,凭借记忆,在一片乱石堆中,找到了一块半人高的青色岩石。
这便是“地听石”,一种能与大地脉动共鸣的奇石。
她从怀中取出那半截烧焦的炭笔残芯,吐了口唾液在掌心,将笔芯蘸湿,然后在粗糙的石面上,用力画下一个繁复的“听”字。
做完这一切,她将耳朵贴了上去。
起初,石中只有一片沉寂。
渐渐的,她听到了风吹过山林的呼啸,听到了地下水流淌的微声,还听到了虫豸在泥土中蠕动的细响……她摒除一切杂念,将全副心神都沉浸下去,去寻找那独属于人类的、最本源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却极富规律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阻隔,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咚……咚……咚……
是心跳!
虽然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但它确实存在,并且在持续着。
刘桂香还活着!
林小满她从行囊里拿出吴秀英送她的那件蓝布衫,撕下一角,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能听到心跳的地听石包裹起来,紧紧揣入怀中。
她低声对着怀里的石块,也像是对自己说:“名字能烧,心跳不灭。你还在,我就敢写。”
她没有笔,但她有血。她没有纸,但她有这身守夜人的衣服。
她将那块布衫的衣角藏在宽大的袖筒里,再一次咬破指尖,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无人看见的袖内暗布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见证。
“刘桂香,湖西寨人,活于一九五八年至今。”
最后一笔落下,那块蓝布瞬间滚烫,仿佛被烙铁烫过一般,一圈微弱的白光自血字上浮现,随即隐没。
当夜,子时。阴气最盛的一刻。
林小满没有靠近那口老井,而是站上了寨子外的一处高坡。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湖西寨的全貌,也能看到那棵老槐树和它底下的井口。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写了血字的蓝布,又拿起那半截断裂的炭笔。
她将布片迎风抛向空中,同时以那截断笔为引,指向老井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沉声喝道:“记归——”
那块布片在空中没有燃烧,却诡异地舒展开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其撑开、塑形。
眨眼间,它化作了一盏崭新的四方纸灯。
一蓬青色的火焰,自灯芯处“腾”地燃起,将血字映照得通明。
新生的纸灯在空中划过一道青色的弧线,不偏不倚,笔直地坠向湖西寨的那口老井。
“噗通!”
灯入井口,没有溅起水花,反而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沸油之中。
“轰——”
井口猛然喷出一股浓稠如墨的黑雾,雾气中,夹杂着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那声音苍老而怨毒,正是她在幻象中见到的那位老族长。
惨叫过后,一切又迅速归于沉寂,黑雾也随之消散。
片刻后,一盏灯,悠悠地从井口浮了上来。
正是刚刚那盏由布片所化的青焰纸灯。
灯面上的血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崭新的墨字。
我回来了。
林小满缓缓闭上眼睛,在同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头那盏一直沉寂的空白引魂灯,轻轻地、微不可察地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接纳、被安放,变得完整了。
遥远的广播站里,周志国正打着哈欠,守着滋滋作响的设备。
忽然,他耳机里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一个清晰、沉稳、带着劫后余生般喜悦的心跳节拍,突兀地响了起来。
咚,咚,咚……他浑身一颤,猛地抓起笔,在工作日志上颤抖地写下一行字:
“第117夜,新灯亮,旧名归。”
做完这一切,林小满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而来。
她将肩头的引魂灯重新负好,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朝着南方走去。
与恶灵斗法,比翻山越岭更耗心神。
她需要一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南行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夜色越来越深。
当她终于看到远处镇子的灯火时,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清水塘镇,在一家早已废弃的旧邮局屋檐下找到了避风的角落,和衣躺下。
几乎是头刚一沾到冰冷的石阶,她就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却不似往常那般空无。
四周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有水滴从高处落下,砸在水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她知道这是哪里。
那口井的气息,在梦境的边缘,再一次缠上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