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砸在广播站房顶的铁皮上,像是要把天都敲出个窟窿。
一股焦糊味混着泥土的腥气,从主控室里飘了出来。
周志国连滚带爬地冲进去,只看到一缕青烟从主磁带机里悠悠升起,仿佛一个认命的魂儿。
“完了。”他双腿一软,瘫坐在门槛上。
那盘磁带是全县的命根子,是净水村乃至周围十里八乡的“活人名册”,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地播报,提醒人们不能忘记那些名字。
现在,它熔成了一坨黑色的塑料疙瘩。
暴雨如注,县里的技术员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到。
可这名单,一天都不能断。
断一天,就意味着遗忘的开始。
周志国猛地想起什么,抓起一把老旧的铜钥匙,冲向了尘封已久的备用设备间。
然而,他刚拧开锁,就愣住了。
备用线路的指示灯,竟然亮着微弱的绿光。
一根根颜色各异的旧电话线,像笨拙的藤蔓,从线路板上延伸出去,绕过烧毁的主机,精准地接入了村小学校顶上那个几十年前的老喇叭。
线路的另一头,是一个简陋的木盒,里面装着几节电池和一个小小的录音机芯。
是谁干的?
这套应急系统,连他这个老广播员都只是有个模糊的构想,从未想过真有人能用这些破烂攒出来。
他颤抖着戴上监听耳机,电流的嘶嘶声中,一个清脆、稚嫩,但异常平稳的童声传来,正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手抄本上的名单。
那声音他熟悉,是林小满。
周志国松了口气,心想这孩子真是未雨绸缪,居然提前录好了音。
可他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对,这声音里有极轻微的换气声,偶尔一个字的尾音还会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这不是录音带那种一成不变的机械重复。
他疯了似的冲出广播站,顶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委会那栋小楼跑去。
二楼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像风雨里的一粒豆。
他趴在窗沿下,透过玻璃缝隙朝里望去。
林小满小小的身子坐在一张旧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用麻线装订的册子,正是名单的手抄本。
她一手扶着册子,另一只手举着一个拆开的旧电话听筒,嘴巴凑在话筒上,聚精会神地往下念。
她的声音,通过那些她自己悄悄接通的线路,传遍了整个被暴雨笼罩的村庄。
周志国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什么备用磁带,什么应急系统……这哪里是机器,这是一个孩子在用自己的声音,在这雷暴之夜,撑起了整个村子的天空。
这是一个活的、滚烫的、永不熔毁的“广播站”。
老人浑浊的眼泪混着雨水,从满是沟壑的脸上奔流而下。
同一片夜空下,吴秀英家的老屋里,油灯的光晕将墙壁映照得温暖而肃穆。
她没有理会窗外的风雨,全部心神都在指尖的针线上。
桌上铺着九件大小不一、样式古朴的粗布祭衣,每一件的领口都已磨损,带着岁月和汗水的痕迹。
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从每件衣服上裁下一块最完整的部分,然后用九种颜色的丝线,将这九块布料严丝合缝地缝缀在一起,最终成了一件拼布风格的宽大长袍。
那九色丝线在布料间交织穿梭,如同九条不同时代流淌过来的溪流,最终汇入同一片大海。
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代守夜人的心血。
“小满,过来。”吴秀英放下针线,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庄重。
林小满从门外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雨夜的寒气。
她看着那件奇异的长袍,眼神里没有孩童的好奇,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
吴秀英站起身,亲手为她披上这件沉甸甸的长袍。
布料接触到女孩肩膀的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双手在轻轻抚摸她。
“穿上它,”吴秀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就不再是孩子了。”
长袍及地,林小满瘦小的身躯几乎要被它吞没。
但她站得笔直,没有哭,也没有害怕。
她只是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望着吴秀英,问出了心中唯一的问题:“那孙姐姐呢?”
吴秀英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望向院子角落里那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老井,轻声说:“她守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县文化站的档案室里,陈青山终于在昏暗的灯光下,将最后一块牛皮纸碎片拼在了图上。
那是一份残缺不全的县志补遗,记录着净水村一些不为人知的旧事。
他用蘸水笔,在旁边一张白纸上颤抖着写下刚刚辨认出的那行字:“守夜人交接之日,须井水映双影,一留一去,不可强留。”
他心头一紧,拄着拐杖,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档案室,朝着村里的老井赶去。
井台边,雨已经停了。
一盏防风马灯挂在井口的木架上,散发着微光。
孙玉兰正握着林小满的手,教她用一支粗大的炭笔,在守夜人名册的最后一页,写下最后一个名字。
“孙、玉、兰。”孙玉兰一笔一划地教着,声音温柔得像月光。
林小满写完最后一笔,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守护了她整个童年的大姐姐,认真地说:“孙姐姐,轮到你了。”
孙玉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井里。
陈青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平静的井水水面倒映出的,是孙玉兰和林小满两个人并肩站立的清晰倒影。
可他抬头再看井台,岸上,只有林小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手里还握着那支笔。
孙玉兰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二天清晨,天晴了。村里的大喇叭像往常一样准时响起。
“今日天气晴,风向东南。以下是净水村今日记住的名字……”
还是周志国那熟悉的声音,只是今天的语调似乎更稳了一些,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上扬,像是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情感。
村民们吃着早饭,扛着锄头,没有人察觉到任何异样。
只有坐在自家院里晒太阳的吴秀英,在听到名单念到一半时,浑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那个熟悉的名字——“孙玉兰”,被播音员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极短暂的停顿,轻轻地跳了过去。
仿佛这个人,这张嘴,这个名字,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
晨光熹微,林小满独自一人站在井台边。
她穿着那件九色长袍,手里握着那支粗炭笔,面前摊开着崭新的一页。
她在等待着,等待着写下今天第一个需要被记住的名字。
远处通往县城的山道上,一个穿着洗旧了的蓝色布衣的背影,正越走越远,逐渐化成一个小点。
她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一支曾经被手心捂得温热的炭笔,正在山风中,一点一点地,彻底冷却。
就在这时,响彻全村的广播声,突兀地中断了一秒。
仅仅一秒,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紧接着,广播声恢复正常。
但在那串名字的末尾,却混入了一个极轻、极缥缈的女声,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空气。
那是孙玉兰的声音。
她只念了一个新名字:“林小满。”
风吹过井台,挂在木架上的铜铃无端摇晃,发出清脆的九声响。
井水依旧,波澜不惊。
林小满手中的炭笔,似乎又带上了一丝温度。
远处的灯塔,一夜未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