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石壁粗糙,炭笔在上面划出艰涩的“沙沙”声。
孙玉兰握笔的手腕悬着,一笔一画,都在摹仿田小满昨夜留下的字迹。
她刚写完“下一个”三字的最后一笔,指尖猛地一烫,像是被烧红的铁烙了。
她惊呼一声,松开手,那半截黑乎乎的炭条竟在半空“啪”地炸开,碎成一蓬黑灰。
她踉跄着退后一步,心跳如鼓。
目光死死钉在刚刚写字的地方,只见坚硬的石壁缝隙里,竟有几缕比墨更黑的液体缓缓渗出。
那黑水不往下流,反而像有生命般,在粗糙的石面上蠕动、汇聚。
水珠落地,没有溅开,而是聚拢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救我。
孙玉兰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想起昨晚田小满悬在井口,神情恍惚地说:“下一个……就快轮到下一个了。”那时她只当是疯话,此刻看来,却字字是谶。
那两个水字,仿佛一双冰冷的手,从地底伸出,抓住了她的脚踝。
恐惧过后,一股说不清的责任感涌了上来。
她咬紧牙关,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稍大些的碎炭,重新走向石壁。
在那两个水字的旁边,她用尽全身力气写下:“谁在下面”。
字迹刚成,井中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仿佛隔着万重山水的回应。
那声音空灵又悲伤,直接响在她的脑海里:“玉兰……你听得见我?”
孙玉兰浑身一震。这个声音,叫出了她的名字。
夜色深沉,周志国正蹲在广播桩下,满头大汗地捣鼓着线路。
他把从家里拆来的旧收音机,用铜线小心翼翼地接入了井口那根废弃的铜管。
他不懂什么鬼神,只信物理。
他觉得井下若有声音,铜管就是最好的传声筒,收音机或许能将微弱的声波放大。
他拧开旋钮,刺耳的“滋啦”声响起,他耐着性子,一点点转动调频拨盘。
村里的广播早就停了,他索性将频率调向那些早已废弃的旧信号频段。
当指针滑到标注着“1959”的刻度附近时,一阵断断续续的杂音中,忽然飘出一缕细微的童谣声。
那声音又脆又冷,像冬天的冰凌子:“红布鞋,走九阶,一步一台阶……漏下一个,没人画……”
周志国的心猛地一缩。
九阶?
他立刻从怀里掏出田小满画的那张皱巴巴的井阶图。
图上清晰地画着八节台阶,每一节旁边都有一个简单的壁龛标记。
他一遍遍地数,没错,就是八个。
可童谣里唱的是“九阶”。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颤抖着移动,目光扫过第七阶的壁龛标记。
他忽然发现,那个标记的后面,似乎被什么东西蹭掉了一点,隐约能看到一条极细的、未被标注的线条,像是一条窄道的入口。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他丢下手里的工具,跌跌撞撞地冲向孙玉兰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成句:“不是八个……是九个!田小满的图上,第七阶后面有东西!童谣里唱的是九阶!第九个,第九个被从所有记录里抠掉了!”
同一时刻,在村东头早已塌了半边的老井屋里,赵金娥正跪在被封死的井口前。
井口上压着沉重的石板,她就跪在石板上,手里拿着一根顶端系着红绳的细竹竿,一遍遍地往石板缝里戳。
这是她最后一根红绳了。
她戳了半天,竹竿只是徒劳地敲打着石面。
忽然,她再也撑不住,趴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嚎啕。
“我的外孙女啊……第九个……是我的亲外孙女!”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田半仙看了就摇头,说她‘不祥’,会给村子招祸。孙万财那个挨千刀的,他说……他说反正要祭八个,多一个也一样祭……”
赵金娥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是我……是我亲手把她抱到井下,从第七阶那个暗道里塞进去的……我对她说,囡囡别怕,就当没生过你……就当没来过这世上……”她泣不成声,从贴身的衣怀里摸出一件东西,紧紧攥在手心。
那是一枚早已褪色的银铃铛,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
借着月光,能看到铃铛里面刻着三个小字:张小铃。
“她听不见,就最爱听铃铛响……我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摇一摇,假装她还在听,假装她就在下面陪着我……”赵金娥把铃铛凑到嘴边,哈着热气,仿佛这样就能把温暖传到地底下去。
一阵拐杖敲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陈青山拄着拐,一步一挪地走到了井台边。
他脸色灰败,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井台中央,将一张泛黄、残破的纸铺在石面上。
那是他珍藏多年的残谱,上面记录着村子最隐秘的往事。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但念出的每一个字却异常清晰:“九童名录:赵小娥、王招娣、陈桂花、林小妹、孙玉兰的祖母、马翠花、吴招弟、李春花……”他顿了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沙哑地继续道:“第九,张小铃,生而哑,丙申年三月初七,葬于井下暗室。”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悔恨与痛苦。
“我当年抄录这份名录的时候,刘桂香就在旁边劝我……她说,‘老陈,少写一个名字,你就少担一分风险,咱们都安生’。我……我怕了,我就把写着‘张小铃’的那一角给撕了,当着她的面,亲手烧成了灰。”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孙玉兰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独自一人下了井。
她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攥着那块捡来的碎炭,一步步往下走。
井壁湿滑,阴气逼人。
她数着台阶,一,二,三……当她踏上第七阶时,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举起马灯,照向周志国说过的那个壁龛。
果然,在壁龛的后方,有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狭窄缝隙。
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方。
她深吸一口气,将马灯举在身前,侧身挤了进去。
窄道很短,走了七八步就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间不到半丈见方的小石室。
马灯的光晃动着,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幕。
一个女童的骸骨蜷缩在那里,身上披着几片早已腐烂的破红布,一只脚上还穿着半只小小的布鞋。
她的骸骨小得可怜,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一截早已用尽的炭笔。
孙玉兰举着灯,看向女童骸骨背后的墙壁。
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字。
最开始的字迹很大,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叫张小铃”。
往下,字迹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密集,仿佛写字的人力气在一点点耗尽。
墙壁的每一寸空间都被这几个字填满,一遍又一遍,像是绝望的呐喊。
在最下面,贴近地面的地方,最后一行字迹已经小到几乎无法辨认。
孙玉兰跪下来,将马灯凑近,才看清那行字写的是什么——
“你们不写我,我就不是人。”
孙玉兰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关在黑暗里的哑巴女孩,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着炭笔,在冰冷的石壁上疯狂地书写自己的名字,只为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掰开那具骸骨紧握的手指,将自己带来的那块碎炭,放在了她的掌心。
然后,她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蘸着自己的眼泪,一笔一画,在女童的掌心上,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张小铃。
字成的一刹那,那具蜷缩的骸骨忽然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那早已只剩枯骨的脸上,下颌骨似乎微微上扬,形成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哗啦——”
一股冰冷的井水毫无征兆地从窄道口涌了进来,水位急剧上升,瞬间就淹没了女童的骸骨和小小的石室。
孙玉兰惊得急忙后退,水势汹涌,逼得她连连退回了第七阶的台阶上。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中那块刚刚写过字的炭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像一块凝固的血。
她心神俱裂,踉跄着爬出井口。
月光下,吴秀英正抱着那件缝满了八个女孩名字的红衣,站在井边,嘴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井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孙玉兰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那支血红的炭笔。
她看着哼着歌的吴秀英,看着闻声而来的、一张张或惊恐或麻木的村民的脸,看着这个被秘密和谎言浸泡了几十年的村庄。
她忽然明白,仅仅为一个叫张小铃的女孩写下名字,是远远不够的。
被抹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被烧掉的,也不仅仅是一张纸。
那些被刻意遗忘和掩埋的罪孽,就像这井下的黑水,早已渗透了村子的根基。
她握着血红的炭笔,转身,目光坚定地望向村子祠堂的方向。
那里,藏着这个村庄所有被焚毁的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