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的薄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老槐树的枝桠。
孙玉兰攥着铜铃铛的手沁出薄汗,跑过青石板路时,鞋尖踢到块松动的砖,踉跄了下也没停。
井边的石桌还沾着夜露,她踮脚够到老槐树枝,指尖触到冰凉的铜壳——铃铛纹丝不动,连风都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
老师!她转身扑到田小满膝头,羊角辫上的蓝头绳晃成小旗子,铃不响了,是不是姐姐走了?
田小满正蹲在井边拾掇散落的纸灯残片,闻言垂眸看她。
小姑娘睫毛上挂着雾珠,眼睛亮得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弹珠。
她伸手抚过孙玉兰发顶,指腹碰到几缕翘起的碎发——是昨夜蹬被子蹭乱的。
喉咙突然发紧,那些被记住就不会消失的话,此刻堵在舌尖说不出口。
小满!
陈青山的声音从巷口撞过来,他穿着邮局灰布制服,衣角沾着草屑,跑得胸口起伏像拉风箱。
田小满刚直起腰,他已冲到近前,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颤:村东头吴婶子——昨夜翻墙进了小学,在李春花纪念碑前跪了整宿,天亮时人都僵了,是王会计和我抬回来的。
田小满的手指无意识绞紧纸灯残片,竹篾扎得掌心发疼。
吴秀英这个名字在记忆里沉了三十年,像块被泥沙埋住的老砖——自李春花出事那天起,她就再没提过女儿名字,连裁缝铺的布样都避着红颜色。
可偏偏在补名仪式刚过、所有人以为尘埃落定的节骨眼上,她醒了。
我去看看。田小满把残片塞进兜里,转身时扫见孙玉兰攥着铃铛的手还悬在半空,玉兰,去周爷爷家帮老师拿包旧鞋样,柜顶那只蓝布包,记着别碰倒他的茶缸。
小姑娘重重点头,跑远时铃铛在她手腕上晃出细碎的响,倒比挂在树上时鲜活。
吴秀英的老屋门没闩,推的时候一声,像根生锈的针挑破了寂静。
田小满跨进去,霉味混着线香直钻鼻子——堂屋地上摊着半筐针线,顶针、剪刀、绕着红线的竹梭子散得到处都是;墙上贴着剪碎的蓝布、红布、花布,歪歪扭扭拼成个字,有些布片边缘还留着细密的针脚,像是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
吴秀英坐在八仙桌旁,背对着门。
她头发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可脊背佝偻得像张弓,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秤砣压着。
听见动静,她没回头,喉咙里滚出含混的音节:我给她缝了五双鞋,一双都没穿上。
田小满放轻脚步走过去,把蓝布包搁在桌上。
布包解开,露出几页泛黄的鞋样,针脚细密的边缘还留着浆过的硬挺——正是当年李春花穿的红布鞋样式,井花纹在纸样上一圈圈漾开,像井水荡起的波。
她最后穿的那双,是你用嫁衣边角料做的,对吗?田小满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布上的羽毛。
吴秀英猛然抬头,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
她盯着鞋样,枯瘦的手指摸向纸页边缘,指甲盖还沾着没洗净的靛蓝染料:你怎么知道......那是她爹留下的红布,结婚时扯的二尺,说要给娃娃做件小袄......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后来她闹着要红鞋,我就剪了半尺......
田小满看见她指腹有块暗红的茧,是常年捏针留下的。
三十年不碰红布的手,此刻正沿着鞋样上的井花纹慢慢摩挲,像在抚摸某段被缝进布里的时光。
当晚,周志国的广播站亮着昏黄的灯泡。
田小满搬了条木凳坐在他旁边,老式录音机一声吐出磁带,仪式当天的录音淌出来——童声、纸灯落水声、人群的抽噎,还有风穿过老槐树的沙沙响。
等等!周志国突然按下暂停键,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悬在按键上方,这里有呼吸声,不是人群的。他转动旋钮,把音轨往回拉了半寸,又按播放。
电流杂音里,真的浮出一缕极轻的女声,像被风吹散的蛛丝:......我的花......
田小满后颈的汗毛竖起来。
她认得这声音——下午在吴秀英屋里,老人复述嫁衣红布时,尾音就是这样发颤的。
可仪式当天,吴秀英根本没去井边,她躲在裁缝铺里,门从里面闩得死紧。
有些记忆不在脑子里。田小满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叩着桌面,在血里,在指尖,在每一针穿过布面的瞬间。
周志国没接话,只是调低了音量。
电流声里,那声我的花又飘出来,像颗沉在井底三十年的石子,终于被捞了上来。
三更时分的井台蒙着层白霜。
田小满蹲在石缝前,看吴秀英把半只红鞋轻轻放进去——鞋面只缝了一半,针还别在线尾,红线头垂着,像一滴没滴下来的血。
孙玉兰抱着铃铛缩在陈青山身后,周志国举着马灯,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霜粒。
子时的风来得突然,卷着槐叶地掠过井沿。
雾气从井口漫出来,先是团模糊的白,接着勾勒出小小的轮廓:扎羊角辫,赤着脚,脚尖沾着泥。
李春花的幻影就站在石缝前,低头盯着那半只鞋。
吴秀英突然抖起来,她的蓝布衫衣角被什么轻轻拽了拽,幅度小得像猫爪子挠。
老人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手撑着井台石,眼泪砸在霜上,溅起细碎的冰花:娘对不起你......娘以为忘了就能活......可你一直在我针眼里啊!
话音未落,老槐树上的铃铛地轻响,像谁用指甲盖弹了下铜壳。
那声音太轻,轻得像声叹息,却让孙玉兰猛地攥紧陈青山的衣袖——她分明看见,幻影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
次日清晨,吴秀英的裁缝铺飘出煮糖饼的甜香。
孙玉兰抱着个粗布包裹跑来找田小满,包裹里躺着只枣木梳、半块桂花味的香皂,还有张奖状——名字被撕掉了,只剩三好学生四个红字。
吴奶奶说,小姑娘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让我记住姐姐喜欢唱《小燕子》,怕黑,爱吃糖饼。她把包裹小心搁在井边石桌上,老师,今晚我想带小伙伴们在操场画姐姐的一天,用粉笔画在地上,这样就算下雨冲了,我们也能再画。
田小满摸着包裹上的针脚——是吴秀英的手艺,针脚细密得像串小月牙。
她抬头时,看见招待所二楼的窗户开着条缝,林建国的影子晃了晃,手里捏着份折成纸船的文件。
纸船被轻轻放进院中的水洼里,没沉,也没动,就那么浮着,像在等一阵风。
孙玉兰蹲在井边数石子,槐叶落在她脚边。
她捡起那片叶,叶梗上的红绳小石子还在。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把木梳、香皂、奖状角小心塞进兜里——明天清晨,她要把这些和纸灯一起放进河里,就像田老师说的,有些记忆,要漂得远些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