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的吉普车碾着晨露进村子时，田小满正蹲在井边给纸灯描最后一笔。
车轮轧过碎石的声响惊飞了枝头麻雀，她抬头望去，绿漆车门推开的瞬间，穿藏青中山装的男人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村头标语——铭记新历史，共筑向阳村。
田老师。通讯员小孙跑得额角冒汗，林处长说先去学校，让您也过去。
田小满把纸灯塞进怀里，指尖触到半张旧照的边角。
马秀莲的名字被月光浸得发潮，此刻在她掌心硌出一道浅痕。
教室后墙的新儿童记忆墙前，林建国的皮鞋跟敲出规律的节奏。
墙上贴着孩子们画的李春花英勇救同伴——穿红裙的小女孩举着木棍砸向，背景是飘着红旗的卫生院。
画得很好。他转身时嘴角带笑，目光却停在赵铁柱攥皱的《新儿童记忆读本》上，但教育不是过家家。
教导主任搓着手要往墙上贴新标语，赵铁柱突然跨前一步：林处长，昨天我撕的那页......
赵老师。林建国的声音陡然冷下来，省里的教材审核有严格流程，未经备案的，不过是个人臆想。他扫过田小满，尤其是某些有特殊背景的引导者，更该明白——记忆需要规范。
田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守夜人三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说出口。
她看见赵铁柱的后颈泛起红潮，像被按进冰窖又捞出来的虾。
散了吧。林建国拍了拍教导主任肩膀，下午把各班手抄本收齐，我要亲自过目。
村东头老槐树下，刘青山的白大褂下摆沾着草屑。
他假装检查田小满的手腕，指尖在脉搏处轻叩两下：昨晚值夜班，翻到59年的档案箱。他的声音比蝉鸣还轻，张守义的名字在封井行动记录里，焚毁了三个孩子的口供。
田小满的手腕猛地一抖。
刘青山的手指顺势按住她静脉：其中一个女孩说李春花爬出来了，批语是记忆重于真相
风掀起老槐树的叶子，漏下的光斑在田小满脸上跳。
她望着远处张守义家的灰瓦屋顶——那老头总坐在门槛上擦军用水壶，壶身磨得发亮，像块凝固的月光。
夜话会。田小满突然开口，今晚井边，不写只说。
刘青山的瞳孔缩了缩：林建国的人......
他们查的是纸本子。田小满摸出兜里的半张旧照，嘴封不住。
陈青山的邮包在腰间晃荡。
他蹲在井台边修邮筒，听到提议时扳手掉在地上：上回夜话会被批成封建迷信......
你值夜巡，总能找个由头。田小满捡起扳手递过去，就说查井台安全。
陈青山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分钟，喉结动了动：八点，我提马灯来。
月亮爬过老樟树时，井边石墩围了七八个身影。
王秀兰裹着蓝布衫，膝盖上放着个搪瓷缸，里面的野菊花泡得发黄：五九年腊月廿三，我在卫生院当护士。她的声音像风吹旧窗纸，后半夜所有人都犯困，我撑着给病人换吊瓶，看见孙医生往井里撒药粉......
住嘴！
喝声惊飞了栖在井栏的乌鸦。
张守义扛着铁锹冲过来，军大衣下摆扫得石墩哐哐响：这些事早有定论！他的脸涨成猪肝色，当年091所都查过，是疫鬼作祟！
王秀兰的搪瓷缸摔在地上，野菊花滚到田小满脚边。
有人扯她的衣角：散了吧，老张头要去报告的。
人群渐渐散了。
田小满弯腰捡野菊花，抬头时正撞进张守义发红的眼：定论？她把花放进王秀兰手里，谁写的定论？
091所？
还是烧了孩子口供的人？
张守义的铁锹地砸在地上。
他盯着田小满身后的井，月光在水面碎成银片：你懂什么？他突然转身往村外走，军大衣带起的风卷走一片落叶，那时候死了两百多口，再闹起来......
后半夜的井边起了雾。
田小满摸着井壁往下探，指尖触到藏在石缝里的陶罐——里面是孩子们的手抄本，还有马秀莲的半张旧照。
田老师！孙玉兰的小脑袋从雾里钻出来，身后跟着七个孩子，我们把被删的故事背熟了！
明天早课。田小满蹲下来，替孙玉兰理了理歪掉的红领巾，李春花英勇献身，每人加一句......
林建国在招待所二楼喝茶时，操场上的童声像春溪漫过青石板：李春花看见疫鬼冲过来，她举起木棍......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李春花把同伴推出井台，自己掉进井里......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的茶杯地裂了道缝。
张守义是在子时来的。
田小满躲在老樟树后，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个黑糊糊的本子——封皮焦了半边，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他蹲在井边，手像筛糠似的抖，本子掉进水里时溅起的水花，比月光还凉。
张叔。
田小满的声音惊得他差点栽进井里。
老人扶着井栏喘气，月光照亮他脸上的皱纹：你都知道了？
田小满捡起漂到脚边的残页。
火漆印还在，日期是1959年10月7日：今日焚毁三童供词，其中一女言：李春花未死，她爬出来了。
上级批：记忆重于真相。末页署名的钢笔字很工整，像刻在石头上。
井水突然翻起漩涡。
那本焦黑的日记浮起来，仿佛有双手托着它，缓缓沉向井底。
张守义的军大衣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第二颗纽扣位置，有道月牙形的疤痕。
她真的爬出来了？田小满轻声问。
张守义没说话。
他转身往村里走，军用水壶在腰间晃，发出空荡的声响。
晨雾漫过井台时，陈青山的巡夜灯扫过水面。
一片焦黑的纸片正浮在那里，被晨露浸得透湿，隐约能看见几个字：李......未......
他蹲下来伸手去捞，纸片却突然沉了下去，只留下一圈细小的涟漪。
